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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然再也不怕有人戳穿我的秘密,良心上便似乎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乔大嫂了。可是我爱乔,我当初所以爱乔,恐怕也说不出个特别的道理来,只是因为那位好人儿肯让我爱他罢了,因此我一想起乔,内心就不那么容易心安理得了。我老是想着应当把这件事向他和盘托出(尤其是头一次看见乔到处找那把锉,就更加动了这个念头)。可是我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怕一说出来,他就会把我看得一文不值,其实我倒并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就因为怕乔从此再也不信任我,怕我从今以后每天晚上只落得坐在炉子边上、朝着这位永远对我死了心的朋友干瞪眼,那种凄凉滋味太不好受,我便咬紧牙关不讲。我心里有了鬼,更不由得想入非非:如果让乔知道了,今后只要一看见他坐在炉边上摸弄着他那金黄色的颊须,我就只能认为他是在思量我这件事儿。我又顾虑到,如果让乔知道了,今后隔夜的菜肴糕点端上桌来,只消乔对它溜上一眼,哪怕是毫不在意地溜上一眼,我也只能认为他是放心不下,要看看夜来我有没有进过伙食间。我还顾虑到,如果让乔知道了,今后一家人朝夕相处,哪一天乔喝起啤酒来嫌浓嫌淡,我就会想到他一定是认为酒里掺了柏油水,免不了要满面通红。一句话,先是太胆小,明知不该做的事却不敢不做;后来也还是太胆小,明知该做的事却不敢去做。那时候我和外界社会还没有什么接触,尽管人世间多的是这样为人行事的人物,我却没有一个可以效法的榜样。我简直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待人接物的方式完全是自出心裁的。
那天回去,离开水牢船还没多远,我就困得不行了,乔便又让我趴在他背上,把我背回家去。他这趟路实在赶得太累了,这只要瞧瞧伍甫赛先生就有数:伍甫赛先生早已疲倦不堪,大发脾气,假使当时教堂大权操在他手里,那他准会把这次赶去看热闹的人统统革除教籍,头两名就是乔和我,可惜他眼前不过是个俗人,因此只得拿潮湿的沼地出气,疯疯癫癫的,动不动就在沼地上一屁股坐下,于是等他赶到我们家厨房里脱下外衣放在火炉上烤的当儿,只见他的裤子都湿透了——要是这种疯狂行径也有个死罪的话,这湿透的裤子就足以构成一项“间接证据”,把他送上绞台。
一到家,乔在厨房里把我放下来,我因为睡得正熟,突然给惊醒,闻到一股暖气,看见满屋灯光,又听到人声嘈杂,因此乍一着地,便像个小醉汉似的立脚不稳,险些摔了一跤。等我神志清醒(说到清醒,多亏姐姐在我两肩之间捶了一拳,大喝一声:“啊呀!天下竟会有这种孩子!”我这才好像服了一帖清凉剂似的清醒了过来)——等我神志清醒,听见乔正在向大家数说我那个囚犯供认偷窃馅饼的经过,客人们都纷纷猜测那个囚犯究竟是如何如何来到我们伙食间里的。潘波趣先生在住宅四周仔仔细细察看了一下,断定那个囚犯是先攀上打铁间的屋顶,再来到我们住宅屋顶上,挂下一根用被单撕成的布条儿接成的绳子、从厨房烟囱里爬下来的。既然潘波趣先生一口咬定,加上他又是个有自备马车的人,高人一等,别人自然只得唯唯诺诺,同声附和。只有伍甫赛先生粗声怪嚷,力持异议,他人困马乏,力不从心,却还在那里有意作梗,只可惜他不能自圆其说,连一件装点门面的外套也没有,大家都不当他一回事;何况他背对火炉烤着身上的湿衣服,背后的潮气冒个不停,这副德行就更加休想博得别人的信任了。
那天晚上我听见他们谈的就是这些话。没过多久,姐姐好像看到我这副瞌睡蒙眬的神气在客人面前很碍眼,便一把揪住我,拖我上楼去睡觉。她蛮揪狠拖,弄得我好像穿了五十双靴子在楼梯上一路晃荡一路绊撞。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就产生了一种顾虑多端的心情,这在前面已经说过。这心情持续了好久好久,直到事过境迁,人们难得提起这件事,我方始心怀释然。
第8章()
我站在教堂公墓里读家人的墓碑时,还刚学会认字,只认得出墓碑上那些字是由哪几个字母拼起来的。连那些字的简单意义还弄不明白;譬如说,看到“暨夫人”几个字,我竟当作是一种恭维话,恭维我父亲上了天,成了“天人”;幸好还没见到“下”字之类的字样,否则准会认为这位家属“下”了地狱,把他看得一文不值。我虽也上了“教义问答”课,可是这门功课规定必须弄明白的各种神学问题,我也完全理解得牛头不对马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曾把“君子守道终生如一”这句话当作这样一种义务来履行:每次走出家门到村子里去,非得沿着同一条道儿走不可,既不能从车匠门口经过,也不可拐到磨坊那儿去。
等我达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可以跟乔做学徒。一天没挣得这份面子,一天就得听乔大嫂编派,由她把我说成一个“葱烂了的”小子——所谓“葱烂了”,据我理解,就是“宠坏了”的意思。因此在这一段过渡时期,我非但要侍候在打铁炉旁边做打杂的小厮,而且无论哪个邻居要找个孩子去赶赶鸟,捡捡石头什么的,总是承他们不弃,找我去当差。不过,姐姐又怕贬低了我们这样高门大户人家的家声,便在厨房壁炉架上放了一个钱盒子,让大家都知道,凡是我挣的钱一分一毫都放在盒子里。我还有个印象,似乎这里边的钱是准备以后捐献出去,以供偿付国债之用的,不过我知道我自己对于这笔钱反正休想过问。
伍甫赛先生的姑奶奶在我们村里开办了一座夜校;那就是说,这个可笑的老妇人有的是有限的资财和无限的病痛,她收了一批少年学生,每人每星期付给她两便士的学费,领受的教益就是每天晚上从六点到七点有一个机会看她睡觉。她租了一座小屋子,伍甫赛先生住在楼上,我们这批学生在楼下常常听得见他在楼上高声读祈祷书,那种一本正经的气派简直吓得坏人,有时候还要把楼板蹬得咚咚直响。据信伍甫赛先生每一个季度要“考查”学生一次。遇到这种考试大典,他总是卷起衣袖,头发根根竖起,给我们朗诵一遍马可安东尼在恺撒尸体面前的那篇演说词'1'。念完以后,接下去少不得还要朗诵柯林斯'2'的七情六欲歌——其中我最钦佩的是伍甫赛先生所扮演的复仇之神。只见他把沾满血污的宝剑化为霹雳扔下下界,炯炯逼人的目光一扫,霎时降下一场刀兵之灾。一直到后来我亲自和七情六欲打过交道,对证比较之下,才发觉柯林斯和伍甫赛这两位先生的本领真还瞠乎其后,可惜当时我在这方面还是一窍不通。
伍甫赛先生的姑奶奶不但兴办了这样一座学府,还在那间屋子里开了一爿小杂货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店里有些什么货色,也弄不清任何商品的价格;好在她抽屉里放着一本油腻腻的小本子,记有各种商品的价格。有位名叫毕蒂的小姑娘就把这个小本子奉作神谕一般,全靠它安排店里的营业。毕蒂是伍甫赛先生的姑奶奶的孙女一辈;至于她和伍甫赛先生是什么亲属关系,恕我无能,这个问题我可实在弄不清楚。她像我一样,也是个孤儿;也像我一样,是由别人一手带大的。我觉得她那副穷极可怜的样子实在太惹人注目。老是头也不梳,手也不洗,鞋子破了也不补,鞋后跟也没有。这当然是指她平常的日子说的;星期日上教堂,倒也煞费苦心打扮上一番。
我攻克字母这一关,真好比是穿过一片荆棘丛生的地带,学会一个字母不知要费多少心思,身上不知要抓破多少块皮:这多半是靠自己无师自通;至于别人的帮助,则与其说得自伍甫赛先生的姑奶奶,倒不如说都是得自毕蒂。接着我又碰上了那九个数字'3',真好似撞上了九个窃贼,它们似乎每天晚上都要搞些新鲜花样,变换一副面目,叫我认不出来。不过,最后总算像个半明半亮的瞎子摸路似的,开始一点一滴地学习读书、写字和算算。
有一天晚上,我拿着石板坐在火炉边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乔写一封信。那时候,沼地上追捕逃犯的事大概已经过了整整一年,反正是已经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又到了冰厚霜浓的冬天。我拿了一份字母表放在脚跟前的炉子上,参照上面的字样,足足花了一两个钟头,一笔一画地用石笔横描竖抹,才用印刷字体写出了这样一封信:
我辛爱的乔,西望你生体好,西望马上就能教你人字,乔啊,那时我们该有多么高心啊!等我做了你的土弟,乔啊,那该有多么开心啊。请想信我一片针心。匹普上。
其实我何苦非写信给乔不可呢;他就坐在我身边,而且眼前只有我们两个人,有话尽管好说。可我毕竟还是把这封书信(连同石板)亲手送了出去,乔接在手里,简直把它当作了大学者的大手笔。
乔睁大了一双蓝眼睛嚷道:“啊,匹普,老朋友!你真是个大学者啊!我没有说错吧?”
我朝他手里的石板溜了一眼,看到那上面的字迹七高八低,觉得不好意思,便说:“我才巴不得有这么一天呢。”
乔说:“哦,这是个‘j’字。还有这个‘o’字写得功夫真到家!匹普,这个‘j’加上这个‘o’,不就是‘乔’字吗?”
到眼前为止,除开这个最简单的字儿以外,我还从来没有听见乔念过其他的一字半句。上一个星期天在教堂里,我偶然把祷告书拿颠倒了,在他眼里看来,似乎倒是顶顺眼,还认为我完全拿得对呢。为了抓住这个机会了解一下,教乔读书识字是否应当从头教起,我便说:“对啊!你再读下去吧,乔。”
乔慢吞吞地把那块石板打量了一会,说道:“要我读下去吗,匹普?一,二,三。怎么啦,匹普,这里面竟有三个‘j’字,三个‘o’字,连起来就是三个‘乔’字!”
我俯着身子,用食指指着石板,把那封信从头到尾读给他听了。
我一读完,乔就说:“真了不起!你真是个大学者!”
我带着几分自命高明的神气,问他道:“乔,‘葛吉瑞’这个字你怎么拼?”
乔说:“我用不到拼这个字。”
“假使你拼起来,怎么拼法呢?”
乔说:“压根儿没办法假使,不过嘛,我倒是挺喜欢读书的。”
“你真喜欢吗,乔?”
乔说:“喜欢得了不得。要是谁能给我一本好书,或是一张好报纸,在我面前生一炉好火,让我坐下来读,别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老天爷啊!”说到这里,他擦了一下两个膝盖,又继续说下去:“你看见一个‘j’字,又看见一个‘o’字,你就可以说:‘j…o,哎,这儿有个乔字。’读书多有趣啊!”
我于是得出结论:乔的文化水平,好比当时的蒸汽机,还处于极幼稚的状态。于是我就趁势再问下去:
“乔,你像我这样年纪,也上过学吗?”
“没有,匹普。”
“乔,你像我这样年纪,干吗不上学呢?”
乔拿起拨火棍,慢吞吞地在炉格中间拨弄着火。平常他一有了心事,就要干这档子事儿。他说:“说来话长,匹普。我来告诉你,匹普。我爸爸是个酒鬼,喝醉了酒就哼(狠)起心来捶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