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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惯了京城里皇家宫殿的富丽堂皇,又听多了隋炀帝在江都(即扬州)建设宫殿时的种种传闻轶事,凌雄健自然对他的新领地有着一番美丽的遐想。然而,当他满怀憧憬地带着卫队千里迢迢地来到扬州后却吃惊地发现,经过岁月和战火的摧残,这座曾经闻名遐迩的前朝旧宫早已破落成野狐出没的荒宅了。
对于凌雄健来说,再破旧的荒宅都还不至于让他头疼。只要加以整修,一切都能恢复成往日的模样——目前,这项工程已经接近尾声——问题倒是出在整修好之后。就连他都知道,维持这样一个偌大宫殿必定需要无数的仆役。
虽然,随着这座旧宫一同赐予他的八百亩良田,保证了他会有足够的金钱请到维持宫殿的人手——就算旧宫本身不能自给自足,来自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封邑地的收入,也能让他轻松的雇到足够的人员——金钱方面从来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
——谁来管理那些仆役。
凌雄健对于仆役工作内容的了解仅限于端茶倒水。除此之外,他便一无所知。如果连仆役们日常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他实在很难想像要如何对他们进行管理。也因此,当他发现他的命令没有象在军中那样被快速而准确的执行时,才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事实上,凌雄健自己也意识到,他多少受着那些刁奴们的欺负。问题是,他是一个外行,即使那些家伙明枪执仗地欺骗他,他也看不出问题所在。而且,他也不认为小林能够看得出来——很明显,林功致并没有遗传到他父亲的管家天赋。他更不相信他的卫队中有这样的管理人才。
只有这时,雄健才会思念凌府大总管,小林的父亲林大海——他被他强留在凌家的世袭封地明溪山庄——然而,思念归思念,他还不会真的情急到把那个“老家伙”给召来。
鉴于老林总管简直就是他的外婆高老太君派驻在他身边的间谍,凌雄健宁愿自己学着管理仆人,也不想找那个麻烦。
在逃开外婆的专制这么多年后,他可不会傻到将自己的脖子自动的伸到绳索当中去。
马僮乌术里吹着口哨,从马厩里走了出来。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可以在身高上与凌雄健一争高下的人。只是,比起将军,他瘦得出奇。那套一看就知道从来没有清洗过的、式样奇特的衣服,象是挂在竹竿上酒帘一样,在他的身上飘来荡去。
没有人知道乌术里是哪里人。从他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可以看出,他绝对不是汉人。凌雄健在戈壁沙漠中捡到他时,他被人挖去一只眼、跺去一手一足,扔在沙漠里等死。至今,他也不肯告诉任何人他是谁,以及谁、为什么对他下毒手。不过,就算是遭遇了如此的酷刑,也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到他那乐观、喜欢恶作剧的天性——凌雄健甚至偷偷的认为,他之所以被人施以酷刑,与他那奇特的幽默感有着很大的关系。
乌术里踩着木制的右脚,仅剩的左手象鸡爪一样勾着凌雄健的座骑“月光”的马嚼,向凌雄健走去。
他把马嚼交给凌雄健,看着他给“月光”戴上,一边咧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用吐蕃话对凌雄健笑道:“你有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他至少能说八种不同的语言。
一早,凌雄健便听到了传闻。仆人们都在传说,有人亲眼看到乌术里象传说中的幽灵一样骑“月光”穿墙而过。
凌雄健毫不怀疑这是乌术里的恶作剧。因为,去年在上京时,他就曾经如此表演过一次。
他无奈地摇摇头,已经有很多人相信“月光”是一匹传说中的神兽了,他实在不希望他的马僮也成为传说中的“幽灵”——这比传闻中说是他跺了乌术里的手脚更让他难以接受。
不过,凌雄健已经认命的认识到,他是很难控制住乌术里的。不明就里的人看到他们相处的时候,常常会误以为是乌术里救了凌雄健一命而非相反。因为在乌术里身上绝对找不到任何一点被救者的谦卑,表现得更多的反而是救人者才有的趾高气扬和高高在上。
“别太过份了,”凌雄健也用吐蕃话回道,“我可不想把我的仆人们都给吓跑了。”
乌术里转过头,看着正在马厩附近干着活的仆役。
“他们还要我来吓?我看你就把他们吓得够呛啦。”——这一回,他用的是突厥语——“毕竟,挖我眼睛、砍我手脚的人是你呀。”
他冲着仆役们嘲弄地掀动着嘴唇。
凌雄健扣好“月光”的马嚼,也转过头来。
不远处,几个仆役正在干活。他们一边做着各自的工作,一边在偷眼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看着仆人们战战兢兢的笨拙模样,凌雄健不由又皱起眉头。
他看得出来,大部分的仆役们都还是好的,他们都十分卖力地想要讨好他。可是,这些明显没有受过训练的仆人就跟他们同样没有经验的主人一样,对眼前的混乱感到一片茫然和无所适从。
而且,凌雄健还敏锐的感觉到,他们对他至少有着七分的畏惧。往往,他一个无意的皱眉就能吓得仆人们摔掉手中的东西。
比如现在。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捧着满怀的稻草走过马厩前的空地。显然,他被凌雄健那紧锁的眉头弄得六神无主,手中的稻草撒了一路还不自知。不过,随即响起的乌术里那尖锐的笑声立刻让他清醒了过来。他慌张地放下怀中的草捆,回过头去收拾那一地的稻草。
乌术里大笑着拍拍凌雄健的肩以示同情后,便转身走回马房。
“月光”闻到新鲜稻草的清香,打着响鼻想要踱过去。
凌雄健忙拉紧缰绳,一边轻抚着它那象洒了一层油似的、光滑可鉴的黑亮皮毛,一边冷眼看着小厮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面。
“月光”有着修长匀称而健硕的四肢,以及比一般马匹都要高大的身躯。除了额头有一块月牙形的白色印记外,全身乌黑。它是两年前,凌雄健驻守阴山时,从阴山下的野马群中擒获的一匹神驹。
在凌雄健的安抚下,“月光”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轻抚着它那修长的鼻梁,思绪又转回被乌术里打断的地方——对于他来说,当务之急是需要一名管家,而非一个妻子。
凌雄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拉着“月光”来到门口,一扳马鞍,飞身上马。
“月光”虽然已经被驯服,却仍然保留了一丝野性。它刚感受到背上的压力,便立刻烦恼地摇头喷鼻,以示不满。那四只巨大的马蹄更是沉重而吓人地敲击着沙地。
小林从院落外的篱笆后面走出来,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与那头怪兽之间的安全距离。
自从乌术里出现后,他便躲到马厩门外去了。
那个乌术里似乎认为小林是很好的捉弄对象,只要有机会,总会用各种恶作剧搞得他灰头土脸。
同样的,他所喂养的那匹马也跟他同一个德性。只要小林在“月光”够得着的范围之内,它总要伸头来撞他一下,或者咬他一口,或者象现在这样,冲着他的脸打响唇,意图喷他一脸的口水。
由于已经饱受“月光”的欺凌,小林经验老道地往旁边跳了一步。脸部虽然逃开了口水的袭击,举起来的半边衣袖却遭了殃。
他一边嫌恶地拍着袖子,一边喃喃地嘀咕着说了无数遍的“我要宰了这头畜生”。
凌雄健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不笑时那张脸就已经十分吓人了,一旦笑起来,那口森森白牙更为他增添了几份凶相。
不是他没有同情心,而是这事情实在是太好笑了。除了凌雄健和乌术里,没有人能靠近仍然有着不驯野性的“月光”。而且,“月光”也明显的表现出不喜欢其他人类的迹象。不过,它似乎十分喜欢小林,喜欢到愿意随时随地地找他玩耍。
而偏偏小林痛恨任何多于两只脚的动物。
小林狠狠地瞪了凌雄健一眼。
“要不是看在它救过你一命的份上,我早宰了它了。”
也正因为“月光”的野性,它才有本领驼着已经昏迷的凌雄健跑出敌人的包围圈,将他安全地带回营地。
“月光”仍然意犹未尽地想要再袭击小林,凌雄健连忙双腿施力夹紧马腹,不让它的恶作剧再次得逞。他害怕终有一天它会引出小林那不为人所知的火爆脾气。如果它的运气够好,只是被小林痛揍一顿而已。如果不好,很可能真的会被他给“宰”了。
凌雄健不由自主地摸摸鼻梁,那里有一道不明显的疤痕。这便是七岁那年,他惹怒小林所造成的后果。
“月光”倔强地甩甩头,不情不愿的服从了凌雄健的命令。而凌雄健却暗暗咬紧牙关,刚才的动作不小心扯动了旧伤处,一阵阵令人牙根发酸的胀痛正从左大腿处传来。
小林看着已经无法拯救的衣袖,喃喃地咒骂着。他眼尖地注意到凌雄健眼下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立刻明白他的旧伤处又疼痛了起来。于是不满地瞪着那条好不容易保住的左腿,抿着唇道:“我还是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
凌雄健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自从他受伤后,小林便一直在反复的重复着这句话。
刚受伤那会儿,凌雄健让老鬼拿着宝剑守着他,不让那些庸医锯他的腿时,小林说:“这不是个好主意。”五个月前,当他违背医嘱下床活动时,小林也说“这不是个好主意”。三个月前,当凌雄健尝试重新骑上马背时,他还是说“这不是个好主意”。如今,除了走路时间久了会有些微跛外,不仔细看已经没有人能看出凌雄健的左腿曾受过那么严重的伤了,小林仍然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
不过,凌雄健庆幸地想,幸亏没有听他的,不然,他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呢。
小林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凭他是劝不动将军的。他咳嗽一声,拉回话题。
“呃,那个……让老鬼他们回来……不太好吧?”
“为什么不好?”
凌雄健轻轻催促着“月光”向前走去。
“至少,也要让他们去追一追,哪怕做个样子也好。”
“为什么?”
凌雄健不解地望着小林。说实话,虽然与小林从小儿一起厮混长大,他却从来不了解他那头脑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在他看来,这小林有时候太过于婆婆妈妈,简直不象个男子汉该有的作为。他想,这十有八九是被林老总管“洗脑”的结果。
“怎么着,这也关系到我们将军府的面子和将军您的名声呀。”
小林一脸的烦恼。
“是吗?”将军挑挑眉,“依你的意思,追回来就能挽回将军府的面子和我的名声了?”
“不是……”
“就算是追回来了,我要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新娘子干什么?算了,随她去吧。”
将军轻轻一抖缰绳,“月光”便沿着新栽下的灌木篱笆向操场方向慢慢地踱了过去。
林公子愣了一下,连忙又追了上去。
“可是,”他跟随在马侧,小心地保持着安全距离,“这已经是第三个了!消息传出去,天知道人们会怎么想!那些话可是好说不好听的。”想起此事的始作俑者,小林忍不住破坏了自己的忠诚信条,说了一句主家的坏话。
“都是老太太糊涂,看人总是只看家世背景,一点儿也不考虑对方的个性人品!”
凌雄健诧异地收住缰绳。
“这可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老太太的不是。”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公子道。“不过,这倒提醒了我。你记得给老太太回一封信,告诉她我很不高兴。语气要严厉一点,警告警告她,省得她老是得寸进尺。”
他们所说的老太太指的是将军的外婆,高老太君。
老太君出身于一个官宦世家,与太上皇李渊的原配夫人太穆皇太后窦氏是远房表亲。她的夫君也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