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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弱小的生命,竟可以用这样的力量,让泳文活得无比丰盛。她在那一段时间里,不再抽烟喝酒,生活亦有了规律。只是因为日子的艰难困顿,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呕吐,眩晕,一天比一天严重。直至有一天,她在工作的餐馆昏倒,被送到医院。
她在医院终于给我打了电话。那时她离开我已半年。我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心里甚是惊喜。我问她,泳文,你这么时间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泳文在电话的那一边说,延生,对不起。她反复嗫嚅着这一句话。
我说,泳文,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
她说,我在西安。我怀孕了,孩子不是你的。我现在住在医院。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然后我立即明白过来,我说,泳文,只要你还愿意回来,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我匆匆收拾好行李,在杂志社请好了假,然后赶到西安。
我在那座小县城里租了一间房子,把泳文接过去。她已与以前大有不同,更加瘦,腹部微微隆起。脸色苍白。头发挽成一个髻,且凌乱不堪。
她说,延生,你不该对我这样好,我亏欠你太多,都不知该如何偿还。
你不需要偿还。我抚摸她的头发,泳文,你要知道,有些人,是注定要亏欠一些人的。或许你前世对我有恩,所以现在我来报答你。我这样对她说,我尽量地不让她看到我心里隐藏着的疼痛和悲哀无力。我想我就要照顾我的妻子生下别人的孩子,然后把它养大。有的时候让人亏欠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泳文会因为感激而不再离开我,即使她不爱我。
泳文睡着之后我到厨房给她炖鱼。看着不断翻滚的奶白色汤汁,心里只是兀然地沉重起来。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我走过去递给她一张名片。我明白这个女子是在我的世界之外的,但我还是心存幻觉,以为我能改变她。只是现在,我接下了泳文所要面对的艰辛。这种艰辛,因为失望而变成了巨大的浪头一重重地打过来。我反复地告诉自己,要坚持住。
延生,延生,她突然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跑过去。
她已经醒来。她说,延生,刚才睡着时我突然看到母亲,她说我不该生下这个孩子,但是我想要。虽然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但我还是那样迫切地想要它。你会原谅我吗?
我点头。我说,你可以生下她,只要你想要,你就可以生下它。让我们一起来祈祷,好吗。
她用力点头。然后我们一起跪在床边。她闭上眼睛在胸前划着十字,脸上虔诚而天真的神情,犹如一个孩子。我从背后拥抱住她。
她的肩膀,背,腰,细瘦得仿佛我一用力,就会折断。我心里有疼痛,但又无法对她说。
泳文身体虚弱,无法出门。我找了一份报馆的工作,每日起早上班,泳文在家里听音乐。她靠听音乐来消磨时间,我给她买来成套的CD。我说,如果你愿意,我会租一些电影给你看。
她说,不必了,我只愿意这样漫无天地地听。音乐就像是水,它淹没我,让我感觉自己像一条鱼,在黑暗的海底。那样平静孤寂的海,才让我觉得是我真正的家园。
她只听一些中世纪民谣风格的曲子。我记得她曾经迷恋歌特。悲情剧院。 那些在极端金属演唱中穿插的如天使般清澈的女声让泳文听得掉泪。而现在,她开始杜绝那些寒冷的东西。她有时反复地听一首《黄月亮》,并轻轻跟着唱,灯开了你来了我以为很接近天堂,天亮了你走了我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谁说的话,黄月亮挂在天上,可是我怎么看我怎么看它明明就在我的身旁,每一寸每一面墙,美得不能不看不能都看不能再看金黄色的床。我问她,你是不是还在想着玄清,她摇头。她说,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始终没有真真正正地爱过,哪怕是一天,一夜。
她唯一的爱,在七岁那年她父亲转身离去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现在,她又在这个孩子身上找回了她的爱。那才是真爱。没有任何欲望,不因疼痛而生,所以可以对抗已有的疼痛。
晚上泳文失眠,她对我说话,含含糊糊地说,如同描述幻觉。
延生,我常常看见那一条路。那是当是全城最宽的公路。我每天上学经过。早晨天很黑,路上几乎没车。走在那条路上,就如置身于一个平原。荒凉,寂静。我在路上徘徊,感到天地的广大,却无法记起故乡是在哪个方向。
延生,故乡是否就是回不去的地方。我的故乡双溪,是江西省的一个贫穷农村,有很多条河,也有一些小山。我记得有一次我走到一座山上,山上长满了青草。我一个人坐在山顶上,太阳是那样灼热,它给我光,让我燃烧自己的生命。空气中泥土和花草的味道,芬芳诡异,那是我去西安之前所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她在接到我之后带我吃馄饨。那一年她不过二十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收养我。每日我们坐在饭桌上闷头吃饭。她把一碗饭推到我面前,说,吃吧。我便吃。吃完后她问,你吃饱了吗。我说饱了。就这样简单的对话,再无其它。
我还记得玄清的嘴唇,温暖柔软。我想我应该是爱他的,但这爱,只是痛的衍生,亦带与欲望,所以注定无法强大。
延生,延生,你在吗。她突然大喊。我忙抓住她的手。我在,我在。
泳文用力地抱紧我,直至浑身颤抖。我感到她的泪,一滴一滴,砸进我的脖子里,就像在上海她离开我的前一个夜晚那样。我不知如何去爱,才能让她感觉平静。
泳文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她常常眩晕,并且产生幻觉。我给她买来一些药,她吃进去便全部吐了出来。漫长的病痛折磨,已让她感到希望的微薄,当时怀上这个孩子时她心里坚韧的力量,也一点点地消失。
她对我说,玄清曾说过,这世间有轮回存在。我对他的话一直将信将疑。但现在,我却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种力量。
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轮回,只不过你们这样认为。
她摇头,不说话。我知道她所感应到的那一种力量,已让她深深绝望。为了坚持下去,她每天看日出。从阳台上观望到的太阳,已经是灼热明亮,而那一时刻的温度,却无法贯穿泳文。
她说,她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只有这个孩子,能够接替她。
她说,延生,我的罪孽太重。无论是对你,对晓予,还是对所有人,我都有过罪。可是你们都不给我机会去赎罪,所以我再地犯罪,迟早要得到报应。
10
泳文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执意要我带她回西安车站看一看。她说她只想看它最后一眼,生下这个孩子后,便和我回上海,不再回来。
县城到西安城区有十几公里的距离。我下班后带着她坐车过去,已是晚上。我们在火车站旁的一家小旅馆里住下来。
一整夜泳文都站在窗前观望,无法入睡。我知道她心里的挂念。我把手机递给她,说,你想给他打个电话吗。
她抬起头看看我,她说,你想让他知道什么。
问候一下他,听听他的声音。不要隐瞒我,我知道,你还记得他。反正你一生下这个孩子后,就和他没有关系了。不要担心。
她犹犹豫豫地接过手机,拔那个号码。我看到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她说,玄清,是我。
信号好象不是很好。泳文那一句话重复了很多遍。她问他,你现在在哪里。
他说,我一个人在双溪。那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你要不要过来。一个星期之内我都会在这里。
她说,我可能去不了了。那个地方,我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他说,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她说,玄清,我想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很快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我说,我知道你想回双溪看看,等你的身体恢复之后,我们一起回去。
她说,好。
她又站在窗前观望。北方阴冷的冬天,似乎即将要下雪。我说,你不要总站在那里,容易着凉。
延生。她突然叫我,你看,车站前好象站着一个小女孩。
我走过去看了一眼。没有啊。
分明有啊,你仔细看看。泳文脸上的表情兴奋起来。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泳文走下楼去。我站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忙跑下楼去找她。
我跑到楼下,便看到了泳文的血。
她躺在空旷的车站广场上,手捧着肚子。她呻吟的声音,低低地传过了,但那一瞬间我却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因为这种声音而坍塌下来,广阔天地,只有我一个人在支撑。
我从地上抱起她。她对我说,延生,我分明看见车站前有一个女孩,她站在那里,像在等人,但为什么我走下去,她就消失了。是不是她已经被别人带走了。
我把泳文送进医院。医生说,要采取手段早产。
泳文在进产房前拉住我的手。延生,我现在很想回双溪去,但我现在相信我是回不去了,我真真正正地回不去了。我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那一种力量,它告诉我,要往哪里走。
我一直不知道,这世间是有多少事可以在我们的掌控之中的。我只知道,很多事,神将它赐给我,我接下,神要收回,我便放手。所以我们无法选择去做什么,抑或是不做什么。包括爱。
我知道你爱我。对我好,但我的爱,连同我的生命,都掌握在神的手中,我没有爱可以用来报答你。
生命不断蔓延,我现在已经看到了尽头。
不知这是不是我的宿命。
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你不会有事的,你要好好地生下这个孩子,之后我们一起回双溪,一起抚摸你和玄清的孩子。你答应我。
泳文轻轻地点一下头。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不知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释然。她的眼睛清透明亮,但在那一刻,她闭上眼睛,放开了我的手。
然后她便被推进产房。我看见产房的门晃动了几下,终于关闭了。
我焦急地坐在产房外的椅子上等待。一整夜,医院里都有凌乱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产房的门开开关关,只是唯独没有听到泳文的声音。
我坐在那里迷糊地睡过去,但很快被惊醒。我隐约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但我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等下去。
凌晨的时候,产房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啼哭。清脆悦耳。我慌忙站起来。然后我便看见了她。
她躺在那里。她的身体微微地蜷缩着,脸上还残留着痛苦挣扎后的表情。我轻轻地叫她的名字。我说,泳文。
她没有回头看我。她还没有来得及看看她的孩子,以及她所恨过,爱过,渴望过的繁盛而崭新的世间。
她死了。
这座城市开始有大雪降临,轰轰烈烈。我不知道这雪,可以埋没起怎样激烈的爱欲与挣扎,让一切归为纯白。我只知道,有一些事情确实是有命数的安排,正如泳文对我所说的那样。
我在太平间看她最后一眼。我反复抚摸她的手和脸,在这长久的抚摸之中,我竟感觉,那些冰冷下来的肌肤开始重新拥有了温度。我要以此来表达我的爱,我们的爱,以及所有人的爱,但这爱,已无法让她重生。
我把泳文的骨灰盒放进背包里,带着她生出的这个女婴回上海。列车上有许多乘客好奇地凑过来看我怀中尚未满月的幼儿。他们说,她长得真漂亮。她和你不像啊。
她有着和泳文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眼睛并不漆黑,而是一种蓝,阴暗潮湿。她开始用她的纯洁与无知,来感知她所面对的陌生世间。就像当年的泳文。泳文亦把她遗留在这荒凉的县城,所幸的是,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