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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府里，除了鬼之外，你还以为能看到什么？”那半透明的男人笑着回道。
“你是亡魂？”烟染瞧瞧他，总觉这男人不像前头那些擦身而过的幽魂一般面无表情、目光空洞，或布满微微怨怼、不甘、不舍，眷恋着人世间种种，反倒相当怡然自得。
男人没点头或摇头，只浅浅地镶着唇边一抹笑。
“你方才不是说，想问路？”他提醒着烟染。
“这个鬼地方，你熟吗？”见这抹男魂应无恶意，烟染直接问了。
“再熟也不过。”
“太好了！那你知道亡魂都被囚在哪层地府里吗？”
“依各亡魂在世时所积下之因果，是善是恶是赏是罚自然有所不同，所以所囚的府层也回异。小姑娘，你要找的是何人？兴许我能助你。”
烟染瞟给他怀疑一眼，那抹男魂不以为意，好似笑容是硬生生挂在脸上的面具，面对烟染的目光，连眉头也不曾挑一下。
“我要找一只落崖女魂。”哼哼，她就不信这男魂有恁大本事。
“近日往生的落崖者少之又少，女的更是稀罕，若我没记错……应当只有一个孩子，凡俗之名为‘苏嫣然’。”男魂犹似在背诵文章般顺溜地叙述。
烟染一听，急忙嚷道：“是她是她，我就是要找她！她现在在哪里？被囚在哪层？有没有吃苦受罪上刀山下油锅睡钉床躺烙铁——”“她在你眼中的罪行如此之多？非得受尽苦难？”男魂笑问。“当然不是！”她只是一时心慌，口不择言，“她到底在哪？”“修炼之人与凡俗人不同，即使往生仍存着数分法力，在尚未净化完全之前，他们将被囚压在第七殿泰山王所执掌的憔山之下，直至轮回之日。”男魂指着身后一处看似千万里之外的远远峰影，“不过，你何故寻她？”“当然是带她回去！”男魂未曾敛笑，只停顿片刻，“想由阴界带回亡灵，岂是容易之事？若失败，赔上自己一条宝贵生命；若成事，你以为自己与他能逃过鬼差缉捕？”他简略分析两种下场。“鬼差不好惹，我也非省油的灯！”烟染拨开男魂，手掌却穿透那具烟茫身子，她不加理会便要施法往憔山而去。男魂如风般扫到烛光面前，挡下了她。“你做什么？！想打架吗？”烟染摆开架式。“我不会和一个拥有托塔天王苍魂珠的人交手，也绝非想招惹事端，只想……助你一臂之力。”男魂戏了烟染一眼，“你若不想引来更多鬼魅，就收起你的法术，随我来。”
我带你回家（二）
“你若不想引来更多鬼魅，就收起你的法术，随我来。”“我怎么知道你是善意或心有他思？”烟染竖起防备。这男魂不简单，竟然在短短交谈中摸清了她的底细，就连她隐藏在身躯里的苍魂珠也瞧得透彻。“你没有选择，只有信我一途。我助你，你能在眨眼之间抵达憔山；我不助你，即使你法力再强再高，驰骋数万年，仍望山莫及。”“你助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说实话，没有。”“那你——”“就当我是抹善良的鬼魂，无所贪求的想帮助你，仅此而已。”“普通鬼魂能如此清楚知道亡魂所囚之地？还能助我到憔山？”那也太匪夷所思了点。男魂仅是逸出数声轻笑。“好，反正我似乎没有退路，你带路。”倘若这男魂胆敢骗她，她就用五雷轰顶轰得他魂飞魄散！“路”字甫脱口，烟染还不小心眨了两下眼，身处的景物却已全然改变，原先的石柱石林烟消云散，从头到尾都回荡在耳畔的尖细鬼嚷也全数静默，这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如雷贯耳，背后是一片高耸得难见终点的黑色石壁。“这……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过，眨眼瞬间，我就能带你来到憔山。进来吧。”男魂率先穿透黑色石壁，烟染急急跟上。石壁之内，是水乡泽国，男魂漂浮在水面之上，毫无心理准备的烟染却一头摔进了赤黑水里，所幸对她而言，泅水是小时便学过的，这一大池的黑水还溺不死她。“当心别饮下那水，这里是忘却之河的源头，每饮下一口，便会淡忘俗世之情。孟婆所售的孟婆汤，亦是由此提炼。”闻言，烟染飞跃上半空之中，呸呸呸地呸出满嘴的黑水。“你干啥不早说？”“现在说也不晚。”男魂领着她，飞了半晌。烟染好奇地左右搜视，发觉每在赤黑水边皆蜷坐着一道身形，低压的头深深埋在双膝间，没有痛苦哀号和炼狱酷刑……这里，静得让人毛骨悚然。飞在前头的男魂停下脚步，分神的烟染未曾留心，一头撞上男魂背脊，抚额痛叫数声，粗鲁的嘀咕也毫不客气轰出双唇。“你要找的女孩，在那。”随着男魂的指示，烟染瞧见一抹与沿路飞来所见同样姿势的身影，瞧不清五官容貌，披头散发……“嫣然？”烟染不确定地唤，脚下步伐略略停顿。那身影毫无动静。“嫣然。”烟染加大了呼唤声。“恐怕她对这俗世之名已不带任何情感眷恋。”男魂道。“什么意思？！”“憔山之内的精兽亡魂，无论饥渴与否，只有忘却河的河水能填腹，饮了，便忘俗世众情；不饮，便难忍喉间炙热，而她……”“她饮了那该死的水？！”烟染吼出男魂未出口的话，箭步上前，揪住嫣然的肩胛，使劲拉扯，“你吐出来！快将水给吐出来——”随着身躯的强烈晃荡，那张始终被散发所掩盖的面容，一寸一寸地呈现在烟染面前。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容颜，属于嫣然的模样……
不同的是，那张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不同的是，那双眼瞳，没有丝毫熟稔，用着最陌生、最无神的目光回视着她。
不同的是，那张嘴边，没有嫣然生前最最常见的扬弧。烟染一松手，嫣然又不发一语地蜷回原位。“这鬼地方待不得了！我带你走！只要一回到咱们老家，你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全给想了起来！我不许你变成这副鬼样子！”烟染再拉起她的手，却发觉嫣然的重量变得好沉好重，“为、为什么拉不动？！方才明明——”“这里的亡魂不上手链脚链，原因就在只要他们离地一分，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重量便达百倍，肩负着整座憔山的重量，你说他重是不重？”男魂为烟染解惑，虽然语调中不带任何调侃，但浅浅的笑意仍让人倍感刺耳。“我要带她走！”“当然可以。”男魂要玩的手掌一挥，水面上兴起一阵波澜。忘却之水，忘情之水，天下万物有谁能抗它的忘情封咒？情若能忘，自是不再眷恋，没有了眷恋，又岂来不舍？男魂薄美的唇线微启，“只要他愿意开口与你一块回去的话。”“嫣然……”烟染缓缓蹲跪在她面前，“同我一块回去吧。”嫣然连抬头也不曾。“当年，若不是你将我从大娘手中救下，现下蜷缩在这里的人，是我；那时，若不是你将我推上了崖，现下在这里受罪的人，也该是我！”烟染自言自语，“我绝不准许你独自在此，也绝不准许你独自弃下我！”
我带你回家（三）
“当年，若不是你将我从大娘手中救下，现下蜷缩在这里的人，是我；那时，若不是你将我推上了崖，现下在这里受罪的人，也该是我！”烟染自言自语，“我绝不准许你独自在此，也绝不准许你独自弃下我！”
烟染牙一咬，拉着嫣然硬要将她驮负在背上，奈何嫣然的重量犹似巨岩，别说驮负了，她连要拉起嫣然都困难重重。
男魂仅是静立一旁，看着失败的烟染一次又一次地背负着嫣然，强撑起身子的狼狈模样。
背了又摔、摔了又背，好不容易拖行了数寸，烟染已气喘如牛，双膝上布满了磨破皮而沁红的血迹，湿背上所负载的嫣然却因离地数分而变得更加吃重。
“你总是爱多管闲事……明明可以用不着死的，你偏偏就爱挡在我面前！大娘要打我时也是、娘亲要杀我时也是、掉崖时也是……你就不能自私一点吗？！就算你没来得及挡在我面前，我就这样被摔成十块八块的，我也不会埋怨你呀！”烟染喘了几口气，“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在这里等轮回等投胎，饮下该死的忘却之水，理所当然地把一切都忘得干净，最后把满满的自责内疚和不舍全留给我！”她额上的汗水滑落眼底，再淌流到颊上时，已分办不清是汗是泪。
“你驮负着她，还来不及走出石壁，她的重量便会压碎你。”男魂在烟染身后提醒。烟染每走一步，脚下的土便沉陷数寸，不出五步，嫣然身躯上的咒封会让嫣然变成数百座憔山般的重量，到时只怕烟染会化成一摊尸泥。
烟染恍若未闻，即使身躯已经弯得几乎要折断，喘息的嘴仍不住地埋怨嫣然，“下回我也要让你尝尝我挡在你身前，教你眼睁睁看我被人摔得不成人形的感受！你老是说姐妹、姐妹，姐妹就该蠢到像你这样吗？就该如此牺牲奉献吗……若是这样，等我把你背回去后，你看我还要不要认你这混蛋当姐妹？！”她越骂越火，越火就越有精神，让她硬迈了好几步。
好重……她的腰骨好似要被压断了……
“我挡在你面前，是心甘情愿的……”陡地，沙哑的声音，小小的、细细的，好似每字每句都是艰涩难开口却又坚定不移。
不仅烟染愣住，连身后那抹男魂都难掩惊讶。
烟染困难地转回首，不过不是问向嫣然，而是那抹男魂。“喂，刚刚开口说话的人，不是你吧？”
男魂摇首。从未有亡魂在经历憔山之石及忘却之水的洗炼后仍能忆起凡俗时的种种，她不应该会记得她在世时的想法，不应该回应凡俗亲友的眷恋，甚至是所谓的“心甘情愿”……
“嫣然，是你吗？！”
沉默。
“嫣然？”
良久，那道缥缈的嗓音才再度响起，“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
“对对对，我带你……带你回家……”烟染扣在嫣然腿上的双手捧得好牢，不让背上的嫣然下滑半分。
“带我回去之后，要认我做亲妹妹噢。”气虚的嗓音开始得寸进尺。因为“生前”烟染一直当她是朋友，而不是亲姐妹。她说，她苏烟染不够资格姓苏，不够资格当她苏嫣然的姐妹。
“那有什么问题，做姐妹！一辈子做姐妹！”背上的重量仍在，却不再是沉重地压在四肢百骸，好似随着嫣然每开一次口，驮负的重量便流失数百斤。
男魂先是无语地望着烟染背负嫣然步出石壁，而后才缓缓地笑了，“私纵亡魂，这罪，可不轻呢。”
“你自己心知肚明最好！”一道严厉嗓音破空传来。
男魂面对无形的厉嗓，仅是笑得好无辜，“我没料到那亡魂竟能冲破忘却之水的封咒。不过是我允那天宫的孩子在先，既然她做到了，让那亡魂开口愿意同她一起回阳，我也不好违背自己的誓言。”
两指一弹，一枝蘸了墨的毛笔及一本书册从天而降，他翻了翻数页。
“喔……原来如此，一身两魂、一寿两命……也难怪、难怪呵。”判官笔一勾勒，命数已定。于我的记忆，便只有这些。然后，我和姐姐便生存在了只有半天的世界。姐姐只拥有白天，我只拥有黑夜。我们之间的时差，是六个时辰。但我们的感情，从未有过半分的减退。
本这封印蚩尤的使命，是我们共同完成。但姐姐为了让我得到幸福，竟……
当我自身体中苏醒的时候，我真真切切的感觉，少了什么。看到一旁傲然矗立的凤凰，遍地血红的凤凰花。我有种明悟的感觉。是姐姐的灵魂走了，现下的身体里，只有我。
我真的很佩服自己，还可以仿佛姐姐没有离开一般告诉他们自我们同居一体后恢复的记忆和姐姐永远不会复活的事实。
看着狄若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