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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一知道,你就不会再见我。”
“怎么会,别傻。”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观仪。”
“我叫于如明。”
这名字仿佛提醒她什么,一时还没想转来。
我知道无论如何躲不过,于是说:“天下杂志的于如明。”
她呆住,抬起头来看住我。
我知道她心中在想: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同一人?天下那么大,为什么这人竟是那个讨厌的记者?
她张大嘴,模样天真且可爱,完全不似有亿万家产的富女。
我也怨呀,她为什么不是普通的小女职员,收入与我差不多,但足够享受一般生活情趣。
我们俩凝视艮久。
我终于苦涩的说:“你放心,我不会写这段访问。我不会因那小小的稿费做你所不悦的事情。”
她什么都没说,仍然非常震惊。
这个傻女孩,一点全活经验都没有,我恐怕是她所遇见的第一个坏人。
我黯然。
当然她不会再见我,她甚至不会相信我得到资料会不写出来。
我心如刀割,掉转头离开。
心痛的感觉持续很久很久。
在办公室中,我变得呆若木鸡。
小虞说:“又一家杂志惹麻烦,当事人读了访问顿时炸起来。没有什么比不忠实的记者更讨厌,无中生有,断章取义,乌搅。例如被访者说:张小姐也认为女性应该独立,否则好像浪费社会之栽培。”他立刻歪曲事实,写成:张小姐认为独立女性浪费社会栽培。还有,唯恐天下不乱,人家一时不察,漏了口风,他又抓住小辫子,大做文章,语不惊人死不休,利用人家的名字来出名,败类太多。”
我问:“我们这行算不算厌恶性行业?”
没有人回答我。
我百般无聊。
为什么我不是教员、律师、医生、文具、清道夫、售货员、大班、经理、运动员、间谍、军人、警察、模特儿、摄影师、演员、画家、作曲人?
为什么我偏偏是个撰稿人?
一千个行业,偏偏选中这一行。
又偏偏李观仪最怕这一行业的人。
整件事像一个圈套:她不肯接受我访问!于是我假冒友善,想法子与她碰头,等她与我产生感情……
但愿我这么工心计。
小楚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养成咬铅笔的习惯?当心中铅毒。”
铅笔一枝枝被我咬得疤痕累累,像麻皮。
小楚继续取笑我,“只有怀春的少女才有此类烦恼的小动作。”
我转过面孔,不与他分辩。
他懂什么,他知道什么叫做苦恼。
李观仪一直没有与我联络,无望了,她的感觉一定如被蛇咬一般,怕得要死。
小虞问我:“老于,你有心事,来来来,一人嫌短!二人计长,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说来听听,到底是什么事。”
这是做记者的人的通病。
我守口如瓶。
没有什么人会把千古忧心事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一直呆了大半个月,对于自己还能吃饭穿衣工作,我也感到非常诧异,内心像被针刺,但坚忍着。我瘦许多,衬衫领子都松了。半夜梦回,时常感怀身世。
我再也不是从前的于如明了。
一日上班,照例沉默寡言,垂头丧气,长嗟短叹,不能自己。
有一邮差大人,手持中型牛皮信封一个,声言要找于加明本人签收。
是一封双挂号邮件。
我没精打采的把它搁在一边。
小楚问:“是什么?”
“不知道。”
“您老别万念俱灰好不好?拆来看看,信封像是很考究。”
我将信封拆开,有一叠照片跌出来,小楚一手拣去看,另一封停被我抢在手中。
上面只有两行字,没有上款,亦没有署名,只写着:“没有照片,访问失真,附上近照十帧,或可选用。”
我的心跳忽然像是停止一样,一边脸的耳朵烧起来,我如一只猛虎般扑向小楚,扭住他的手,把照片夺回来,他差些被我推倒在地,吓得大叫起来。
是李观仪的照片。
她不但原谅我并且接受了我。
我把信与相片齐齐按在胸前,但觉一个个细胞全部复活萌芽,一刹间且开出花朵来。
我欲跳跃,奔到街上狂呼。
但我终于镇静下来,拨通电话,接到李民航运,清清喉咙,说道:“我是天下杂志的于如明,找李观仪小姐。”
接线生立刻说:“请稍等,李小姐正等你电话。”
飞车女郎
亦舒
每天下班,我总到浅水湾去游泳,风雨不改。我有一辆小小的六九年的福士,别看轻它,九年来一手车,到如今性能良好。我在浅水湾道遇见这个飞车手。
或是正确地,遇见他的车。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样子开车的人。他非常熟悉这条路,毫无疑问,弯角没到他已经转钛,否则以他那速度,看到弯角才转弯,车子早已摔下万丈深渊。
他开得这么快,这么熟练。这么咄咄逼人,这么威风,这么亡命,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技术一流。
当他那部式样古怪的跑车逼近我老爷车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一个亡命之徒。
他戴着一个黑色的头盔,远看像“星球大战”的大奸臣坏蛋DARTH
VADER,令人透不过气来。我不明白怎么有人开跑车也戴头盔——准备随时失事?抑或车子速度太高,怕那阵强风迎面扑来?
还是让我说明当时的情形吧。他的车子要超我的车,我不是不想让他,只是我前面也有一辆跑车挡着路,那辆跑车不肯让,两个霸王夹得我无法动弹,只得叫苦连天。
然后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就在双黄线的转角,他忽然连绵不绝的接着喇叭,不顾对面的来车,以闪电的速度连过两辆车,只差一、两秒的时间,就会撞上对面的大货车,大货车努力煞车,大声响号,他的车在那一刹那冲过,胜利地奔腾飞驰咆吼而去,留下我们一大堆车在那里捏汗叫骂。
我形容得不好。他表演的简直是死亡游戏。
是以后面的交通警察立刻追上去,两部白色的机器脚踏车呼啸而过。
其他的司机喃喃咒骂:“他奶奶的,自己以为会飞!”
—一“迟早撞死,求仁得仁。”
“妈的,害其他的人,为什么不盖条私家路满足一番?去他妈的!”
我很沉默。
这人是一个好车手,计算时间无懈可击,只是总有一次会出错吧。总有一次。而这种事,一次已经太多。
在我眼中看来,逞一时之威风是不值得的。年龄、生活经验、脾性,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当我的车子经过浅水湾十七号那座漂亮的别墅时,我看到那辆古怪的跑车被交通警察截停在路边。我原来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但我车子经过的时候,事主刚巧把头盔摘下来,我只看到一头漆黑的秀发瀑布般洒下。一个女人!
我的心莫明其妙的一跳。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司机是个“她”。
一个女人把车开成这样!我慢慢把车停下来,想看看她的脸——她美丽吗?只有美人才有资格这么放肆。交通警察正在询问她,我偷偷的一看。噢是,她的确是一个美女,最夺目的是她的皮肤,雪雪白白的皮肤,一张略为扁平但稚气的脸,她很年轻,嘴唇翘翘.有种倔强。
警察在抄她的牌,她并不见得在乎,反而很平静,我把车子再驶近数尺,看到她的跑车牌子:“狄杜玛苏’。因是黑色的,显得额外邪气。
警察办完事把摩托车驶开,我鬼鬼祟祟的想跟着走,她忽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瞪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真的有一张秀丽的脸,我简直不相信刚才那亡命之徒就是她。
我缓缓的转动驾驶盘。
“喂,你!”她沉着的叫我:“把车停下来。”
我吓一跳,只好把车停下。
我硬着头皮问:“我?什么事?”
她很冷静的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
我心中有气:“小姐,双黄线,超车犯规,而且我前面又有车挡住。”
“你们这些人,活该搭公路车。”她说。
“小姐,这条路并不是为你一个人盖的。”
她盯着我半晌,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是,陛下。”我讽刺她。
她又转过头来,睁大眼睛,倒是一双碧清的妙目,“你敢与我赛车?”
我失笑,“小姐,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你看看我这辆车,是否像可以跟人比赛的格局?”
“是歌者,不是歌。”她说。
“那么我们换车试试。”我微笑,我不想与一个坏脾气的女孩子斗嘴。
“为什么不?驶到南湾,看是谁快。”她说。
与她拚命,不,我不干。
“怎么?”她嘲讽地问:“不敢?”
“是,”我还是微笑。“我是不敢。再见,小姐。”我还打算年年来浅水湾游泳呢。
她把黑色的头盔戴上,钻进矮矮的跑车,发动引擎。
我大声说:“开车小心,小姐。生命是最最宝贵的!”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反正我把车子先开出去,不到几码,她的车像UFO似的超过我,一下子转几个弯,把我抛得影踪全无。
被宠坏的富家千金,我想。
以后每天下班,我还是进浅水湾游泳,她的车总是遇见我,鬼魂似的随在我后面,紧紧的钉着,我慢她也慢,我快她也快,反正就是跟我开玩笑,在一段路后她腻了,就呼啸我而过。
简直是侮辱,仗势欺人。
这路又不是她的。
为此我曾经想避开她到石澳去游泳,后来又心有不甘。干吗要怕她,一部de TOMASO欺压一辆福士,什么好议。
当然,她只是个廿二三岁的女子,她不是好议。好男不与女斗,日子久了,她自然会疲倦的,我自顾我行规步矩地开车,看着好了,最后吃亏的还是她们自己。哼。
过两日,她自我身后赶上,开的竟是开蓬的PANTHER,好小子,换了车啦,她与我并排地竞驰,把我直挤往山边。我实气了,大声叫嚷。
“别以为开篷车神气!”我叫;“伊沙多拉邓肯便是丝巾卷入开篷车轮绞死的!”
这是事实,我并不是咒诅她。
她除脱头盔,向我装鬼脸。我被她气得——
然后她逼停我的车,大家在避车处对死。
“小姐!”我说:“你太过份!”
她伏在驾驶盘上,看着我笑。“这些日子来,你是我唯一的乐趣。”
“我并不是耍猴戏的!”我严厉地,“当心我把你告到宫里去。”
“告我什么?”她调皮的问。
“亡命开车,危及他人生命。”
“啧啧啧。”她摇摇头。
“你到底干吗存心与我过不去?”我问。
“我喜欢你,”她挤挤眼,“你这个四方人,每个角是九十度的直角,这样做人不会闷死?”
“总比开车撞死好。”我臭骂她,“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快让开。我有正经事办。”
“哟!发小孩脾气了,生起气来真可爱的呢!”她笑盈盈地调戏我。
光天白日之下—一“你胆敢对政府高官无礼!”我说。
“你在政府任职,我知道,新闻官是不是?”她还是笑,“你有什么正经事,去浅水湾游泳罢了。喂,人家说白天压抑过度,晚上会变熊,是不是真的?做政府工,一直得作道貌岸然状—一”
我气炸了肺。“闭嘴!”我咆吼声。
她住了嘴,瞪着我。
“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孩子!”我厉声责备她,“一点教养都没有!不知耻!快让开,我没有空与你胡混,要找,找你的同类去!”
相信我,我一辈子没有这么凶的骂过人,我实在被她惹火了才下此策。她照单全收的听在耳里,然后一声不响的开动车子,走了。
我被山风一吹,醒觉一半。如此飞来艳福,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乘机搭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