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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浅水滩去,小安琪——这是她的名字——已经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春感给我太多的感触。
他们这一代真是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十二岁便要替低班同学补习,十五岁便做夜工赚外快,父母早过世,并没有留下积蓄,两姐弟就各由各挣扎的大了,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罢,太多的沧桑。
哪象他们,青春逼人而来,欢乐写在他们脸上,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早说过,太阳从来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说:“你跟我姐姐一样,从来没有欢容。”
我微笑。
“她也喜欢这样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评我。
我说:“你是不会明白的。”
“到我廿五岁的时候,我会明白吗?”
“你仍然不会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人间的苦涩。”
“姐姐也是这么说。”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会过去。”
“还有明年。”小安琪飞快的说。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来陪你。”她说。
可爱的孩子。
但是我那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来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场电影?”安琪问我。
“不必了,”我说:“人家看见你跟老夫子一起走,你就名誉扫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还是过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头。
“我喜欢你,你是那种所谓‘君子人’。”
我的面孔红了。
“跟你在一起单独过夜,我也放心。”安琪夸张的说。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这是赞扬还是侮辱。
又一个星期三。
我到沙滩时安琪已经在了。
用本书遮着眼睛。
我见到她有一份欣喜,难怪一些老头喜欢与极幼小的女孩来往,从她们身上确可以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扯扯她头发。
“安琪,是我。”我说:“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伸手取下书本,冷冷的说:“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诚然,她不是安琪,她年纪比安琪大许多,她的双眼如寒星般射出炯炯目光,一脸的冷傲,她的下已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张圆脸。
我怔住,这才是我的梦幻女郎,一点儿也不错,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见她了。
她似乎有点恼怒,“霍”地站起来,取过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态,但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步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气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她斥责我:“先生,安琪只有十多岁,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与她会是‘朋友’,请你自重,否则我会教她召警。”
我很讶异。
很少有这么敌意的女性,她为什么把我当仇人?
我说:“小姐,去年你也来这个沙滩是不是?我们曾经见过了,去年整个夏季,记得吗?整个沙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潜水,你晒太阳,我未尝与你说话,你去年有没有见到我?”
她犹豫地看我一眼,便不言语,提起帆布椅离去。
我几乎疯狂。
终于见到她,这真是意外之喜,原来天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我的一颗心踏了实。
我知道她们住在哪里,我约安琪出来。
安琪说:“找我作甚?不是说我与老头子走,以后名誉会受影响吗?”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语无伦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独身?”
“我姐姐?”安琪摸不看头脑,“呵是,她的确是独身,怎么?你见过她?游泳时你碰见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说,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跃。
“你在说什么?”安琪瞠目问。
“她叫什么名字?”
“安若。”
“几岁?”
“年纪很大了,”安琪遗憾的说:“有廿七岁了,不知凭地,长得也不错,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气是怪一点。”
“喜欢骂人。”安琪提醒。
“一点儿不错,可是气质那么好,你能不能替我约她出来?”
“什么?你舍我求她?”安琪跳起来。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么?”
“你看中了她?”
“不错,我看中了她。”我说:“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说:“我一定要告诉她。”
“请你告诉她,我是一等良民,还有,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的说:“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头。
“喂,别哭别哭。”
我没有哭,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许以为我是吊膀子之徒,反正已尽人事,到这个阶段只能祈望缘份,我反而有种回光返照的快乐。
初中时期学会吹口哨,现在又琅琅上口。
吹的是“可爱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说:“你恐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
我说:“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来,我真的会很快活。”
姐姐苦笑,“但譬如朝露呵,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来,问我:“她叫我问老兄你,为什么去年夏季没与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还没准备好。”
“你也太谨慎了。”
“我正是那种人。”
“她问如果今年你见不到她呢?”
“那么没关系,我会记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说?”
“我说的。”小安琪理直气壮。
做傻子好过做登徒子。
“当初你与我说话的时候,你误会了我是她对不对?”安琪又问。
“是的。”我说。
“后来知道我是我,又失望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真太没有意思了。”安琪说。
“可是别忘了我是老头子,我当然只喜欢老姑婆。”
安琪瞅我一眼。
“你姐姐还怎么说?”
“她说她要想一想。”
我没出声。如果我想了一个夏天,她也有权想一整个夏天。
我是彻底的悲观者,有她作我的良伴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观,但是到底两个人一起走一条路,比较没那么沉闷,我们有商有量,互相敬爱,甚至可以生一两个悲观的小孩,大家共渡一生。
太美妙了。
我说:“安琪,请你在她面前,为我美言数句。”
“那自然。”安琪看牢我,“希望你这个未来姐夫对我有好感,”“姐夫?”能得到这么可爱的小姨子,未尝不是美事,呵,简直美不胜收。
我与安琪分手,到家中静候好消息,并没有焦急的感觉,我与安若的人生观相若,不在乎朝朝暮暮。
一星期后老板对我大发雷霆,说以后星期三上午不准我告假,太多会议,太多客户要找我。
为了生活,我委屈地应允放弃例假。呜呼噫唏,我人生最后的乐趣也消失了。
我在最后一天假期内到沙滩去。她坐在帆布椅上。
我缓缓走过去,肯定她是安若,不是安琪。
我同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我老板不准我请假。”
她并没有看向我,但是说:“你也享受了好久了,做人要知足。”
“你呢,你干哪一行?”
“自由职业,随时可以出来。”
“那多好。”我说:“以后我可否约会你?”
她微笑,“既然你不能来沙滩了,也只好这么办。”
我狂喜,仰头看天空,突觉有一丝金光照进我的生命。
我说:“早在去年夏天便应与你说话。”
“一年算什么?我们亦未曾老。”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冰淇淋吃。”我说。
“还在等什么呢,赶快带我去吧。”她微笑。
我与她一起站起来,只觉四肢百骸,打心底里舒畅出来,每个细胞都是活的。
因为我找到了她。 夏之诱惑
——选自短篇小说集《传奇》
她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女孩子,但她是一个女孩子,她的长发纠缠不清地贴在颊上、颈上,因为汗的关系,她的薄衬衫也贴在她的身上,成为一体,她是这么的年轻,有太阳的光辉自她的双瞳中发出来,一种刺目的光辉。
珍珠替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小表妹,我们就叫她小鬼。”
我们坐在一桌吃早餐,她那种百般无聊是显而易见的。
她把一片吐司翻过来覆过去的看,然后摔在碟子上,睬也不赚它。
我看看珍珠,珍珠耸耸肩,站起来,我跟珍珠站到震台上去,她说:“这小女孩正在发育时期,像只怪物一样,她妈妈正在更年时期,也像只怪物,老怪物旅游去了,现在你暂时与小怪物相处三天。”
“珍珠,帮个忙,你就让我住到旅馆去好不好?”
“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反问。
“旅馆里杂七杂八的女人最多,你是个最随便的男人,只要是穿裙子的便行,我走了三天,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真的那样卑下?”我微笑。
珍珠板着脸,“一个可以跟舞女同居两年的男人,我即使爱他至死,我也不会相信他。”
“珍珠,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哼,‘美得叫我伤心,她美得叫我担心!’不过是假额角假鼻子假奶子的臭货。”
“珍珠,”我微愠的说:“过去的事你饶了我好不好?谁没有一两件错事?当初叫我坦白的也是你,现在受不了的也是你,你总是这么小题大作。”
她不出声,“反正我去东京这三天,你好好住在这里,早出早归,不然的话,我再爱你,你当心我叫你好看。”
“你为什么要去东京?这趟子模特儿出差可以使你赚多少?我双倍还你,我们也不要分离,你看如何?”
“唐——
“你要我怎么好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愤怒的进客厅,取过外套。
“你上哪里去?”
“上班去!”
“唐——”
“什么事?”我问她。
对不起,唐。珍珠走过来,以她一贯的、模特儿的姿态,微笑得有点僵硬,但不愧是一个美丽的微笑。她吻了我的脸颊一下。
我发觉小表妹目光炯炯的盯着我们两个,她正在吃一只熟透的桃子,红色的汁水染红了她的唇与颊,她并不介意。我转身走了。
珍珠的爱给我太多的压迫力。她爱我以全部,我报她以全部,她并不相信。她不但要我的昨日今日明日,还要我的心,我把心给她,她还要我的灵魂,女人都是这样的吧?还是只有美丽的珍珠如此?
今天下午她便随大队飞东京了,我不便去送她飞机,她也不介意,她答应过我这是最后一次,婚后她将永不再抛头露面。
这样的应允,出自珍珠的口,那是我的荣幸,她到底是当今数一数二的红时装模特儿,打开杂志,哪一本没有她的照片与名字。
下班已是下午了,我只觉得天气闷热,要赶回珍珠的家去等长途电话,不然她会生气。没结婚就成为奴隶了成为一个那么美丽女人的奴隶,也是值得的。
我淋了浴,洗了头,换上一条剪短的牛仔裤,坐在露台上看车如流水马如龙。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来说,黄昏永远是最最寂寞的,露台的栏杆也永远是最最寂寞的,车来车往,一边是白色的车头灯,另一列是红色的车尾灯更加落寞。我从来不在露台上欣赏风景。
快点结婚也好,天天有个老婆在身边噜噜嗦嗦,头昏脑胀之馀,能够偷生已经不错了。
有人在我身后开亮了灯,我转过头去。
那是珍珠的小表妹,她依墙站着,也穿一条剪短的牛仔裤,只是那条裤子实在短得可怕,腿是细长的,圆型的,结实的,少女的腿,晒得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