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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他们又来到街头。
工作人员都表示不舍得。
『喂喂喂,』娓美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听到导演的忠告没有?开工!』
场记忽忽报告:『导演,临记没来。』
『什麽?』
『是模特儿李玲玲。』
『把这名字记下来,永不录用。』
『是,导演,但是,今日不能拍摄了。』
娓美说:『找个女生顶替呀。』
场记十分尴尬,『导演,今日我们这组只有你是女生。』
工作人员迸笑边鼓掌。
娓美一怔,『我才不会客串。』
『导演,最後一集,留作纪念。』
『天意注定。』
娓美只得叹口气,『这是什麽世界?换了是个男导演,也需充作醢记?』
『男导演是爱莫能助。』
地球上最会说话的精灵鬼统统聚集在演艺界。
『化妆,服装,还不快来侍候?』
打扮停当,娓美照镜子。
『老多了。』她摇摇头。
『更年轻漂亮才真。』助导急急称赞。
靓妆的娓美佯装拖着叁大件行李,无法抬上计程车,看有否途人愿意帮忙。
随後,她又会换上 素衣着,戴上眼镜,扮老姑婆,看男士们反应如何。
两者待遇之差别,足以使观众笑着嗟叹。
果然,漂亮女子招来无数男士笑着帮忙。
可是,素妆的她却站在路边老半天无人理睬。
正想以一句世态炎凉收工之际,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说:『小姐,可要我帮你?』
声音好不熟悉,娓美一抬起头,张大嘴合不拢来,『呀,是你。』
你说巧不巧,那人正是它的英雄。
那人也认出了她,『又是你。』
『是,』娓美傻笑,『你又来救我了。』
『今天又是拍电视?』
『是。』
『你又担任临记?』他用手擦擦鼻子笑。
『未请教尊姓大名。』
『孙日升。』
『电视台找你,你为何总不现身?』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那边有人叫:『导演,收工没有?』
对方颔首,『你升了导演,恭喜恭喜。』
『喂,同我们一起去喝杯茶如何?』
『我||』
娓美鼓起勇气,『不是太太不准吧。』
『我还没有结婚。』
娓美向助手挤挤眼,再接再励,『已是下班时分了。』
『我是一间书店老板, 位就在对面。』
娓美说:『我们慢慢谈。』
她是导演,她有剧本。
临终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偷窥》
那辆豪华大车在滂沱大雨中一直由风云湾驶出来。
富商罗国才坐在后座,十五分钟之前才同女友咪咪分手,此刻似还闻到她身上夜间
飞行的香水味?
司机阿王嘀咕:“这雨下足一日一夜了。”
他把稳了软盘,一个转弯,说时迟那时快,在车头灯照耀下,他看到前面斜坡有大
量山泥夹著巨石滚下,阿王喉咙发出惊怖的啊啊声,踏下刹车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几十吨泥沙滑坡,刹那间埋住了车子,罗国才只觉得车子震动停住,眼前一黑,他
已失去知觉。
不醒来倒也罢了,偏偏他又恢复了知觉。
嘴乾,头痛,一摸额角,有乾枯血渍,他身子因在车厢中,一丝亮光也无,四肢只
能勉强动弹。
活埋!
他几乎没哭出来。
他记得左边座位袋里有一支笔型电筒,他伸手去摸索,找到了,万幸,他颤抖著打
开,在微弱光线下,他看到了最可怖的情景。
车子前半截完全变了形,自车顶凹位看,那是受一块巨石撞击之故,阿王脖子向后
仰,蜷曲一边,双眼睁凸,一看就知道已经死去。
罗国才叹口气,看清楚环境,他用力推车门,分纹不动,看看手表,是深夜十二时,
离开咪咪家时才十点半,原来这一昏迷,就是个多钟头。
短短时间内,他由温柔乡堕进了地狱门。
他关掉电筒,静静侧耳听有什么声响。没有,万籁无声,世人根本不知他被困车厢,
当空气消失,或是车顶吃不消压力下陷,他罗国才就会死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忽然之间前半生的琐事一幕幕映进脑海。
三十年前乘搭机帆船偷渡出来,红星标记的炮艇就在后面追,机关枪声轧轧不停,
他身边一个老妇忽然倒下,背脊有一小孔,血缓缓流出来
他找到亲戚家,在表叔厂里做小工,月薪二百,打杂,什么都干,勤奋好学,一句
怨言也无,人人都喜欢他,特别是表妹。
三年后她下嫁他,他感恩图报,把一判小型制衣厂发展起来,生意蒸蒸日上,谁也
没想到那穷小子会有如此上佳商业头脑。
可是罗国才心中一直另外有人。他喜欢慵懒、娇美、皮肤白督的女子,换了一个又
一个,直到看见咪咪。
刚才,味咪像是想同他摊牌,懒洋洋提起:“爱管爱,可是离婚又是另外一件事呢,
是不是?”
当时他不接口。只是笑,如果出不了这个车厢,味咪又会跟谁呢?
大儿出生情形历历在目,小小似红皮老鼠一点点大,哭声洪亮,他感动得流下泪来,
一晃眼大学已经毕业,怎么叫都不肯回来,情愿在学堂实验室赚微薄薪水。
他一死,这孩子就可以承继十亿以上的产业。
奇怪,对妻子却没有特别怀念,他俩像是许久没有谈话,有什么喜庆场合,倒还总
是双双出席,亲友见到他们二人之际,也是他们唯一见到对方的时候。
印象中她胖了许多,衣服颜色老是配得不对,珠宝太大件太俗气,发式换来换去不
合适。
有一件事他是感激她的,自始至终,她未曾说过“如果没有我,你哪里有今天。”
这种话。
有一次,他同她辨证一件事,要证明她做错了。谁知她笑一笑说:“你我之间,还
论谁对谁错?”妻有妻的智慧,他从来不敢小觑她。
他很放心,妻早已习惯做寡妇。
这时,车顶发出吱吱响,糟,钢架受不住拗曲了,他开亮电筒,果然,好似有一只
大手,把车顶像纸张一样团皱。
罗国才呻吟一声,浑身出汗,死不可怕,临终如此受折磨,却真像前生不修。
生意对手不止一人骂他并吞手法刻毒,有一日会没好死。
罗国才尽量把身体网成一团,就是该刹那了,他紧紧闭上眼睛,心中无限悔意,太
多时间精力用来赚钱,太少注意到别人需要,明明一生之中,每一天每一刻都尽了力,
为何还有这许多遗憾。
无比黑暗无比惶恐,他似看到故世父母伸手召他:“国才,现在你有空来陪我们吃
顿饭了吧。”
他惨叫起来,一声又一声,在狭窄空间震得耳膜发痒,车厢空气渐渐耗尽,他呼吸
困难,用脚狂踢车门,垂死挣扎,扰攘半晌,终于喘息著力尽而止。
罗国才流下泪来,束手待毙。
如果可以逃出生天,他一定退出江湖,结束恩怨,从头开始。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有人欢呼:“在这里了!”
“找到了找到了。”
“有生还者。”
他被救护人员自割开的车厢拖出,奇迹地毫无损伤,只需敷药便可出院。
阿王不幸殉职,家人接到通知赶来,呆若木鸡跌坐在医院大堂。
罗国才对前来访问的记者说:“我十分疲倦,我想回家。”
到了家门,看看时间,是凌晨三时,他已再世为人。
开了门,夜班工人闻声出来,惊讶地说:“先生你──”
妻在打麻将,听到背后有人,头也不抬,微笑道:“什么风把罗先生吹来?”恐怕
又是一场通宵牌。
她并没有听说那场惊人意外。
浑身污泥斑的罗国才忽然明白了,付出多少,报酬多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妻
子竟不知道丈夫在鬼门关蹓??回来,世界看样子有没有他都一样运作。
他反而心安理得,再无内疚,如常淋浴更衣。
他拨了一个电话给女友,咪咪惺忪地问:“什么事?”
她也不知道他遭到活埋,出了门,就与她无关,态度非常正确。
她俩临终,真的未必一定想起他。
临走
——选自短篇小说集《传奇》
我收拾行李,在数大衣,两个阿嫂每人一件,妈妈一件,自己若干件,又买了很多帽子。东西都堆在床上,房间一旦收拾空了,有种茫然的感觉。房间要塞满东西,柜上要有衣箱,架上要有书本.墙上要有招贴,乱七八糟,还得放几只空杯子——喝过的,但是没有空洗。此刻都没有了。
我坐在一张藤椅子里,点着烟,慢慢的吸着。人来了,人去了。几年功夫如转眼一般,怎么说呢。我沉默的吸看烟。
有点冷,我穿了毛衣。飞机票订在明天,明天可以到伦敦了。真是静,窗外树叶“沙沙”的响着,不断的摇下来,摇下来。
我微笑,我倒是很享受的,这样的下午。没有来瞎聊天的人,没有功课了,没有忙的事了。文凭稳稳妥妥的锁在箱子里。我要回家了。
有人在敲玻璃窗。
我转过头,“谁?”我问。
那个男孩子在窗外微笑,我看清楚,放下烟,“嘉利?”我问:“是嘉利吗?”
他笑了。姜红色的发发,姜红色的雀斑,一个婴儿面孔。
“你?”我跑去开门,“你怎么来了?”
他笑嘻嘻的,手放在口袋里。我忍不住也笑了,他们总有一股这样的喜气洋洋。
“你怎么来了?”我惊奇的问。
“听说你明早走了。”他说。
“是呀。”我说:“再也不回来了。”
“所以我来瞧瞧你。”他说。
“啊?”我觉得奇怪。
“你不叫我进来坐?”他在门口说。
“真对不起。”我道歉说:“进来吧。”
他问:“你在收拾东西?”打量了一下。
“不,”我微笑,“我在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让它们松松气。
他说:“我早听人家说你很厉害的,果然就被骂了。”
我再微笑,“这算骂吗?”
他并不生气。他只是一个孩子,笑嘻嘻的坐在我方才坐过的藤椅里。他看了烟灰缸,他说:“我不知道你是抽烟的。”他那种天真,那种兰克郡口音真叫人忍不住笑。
我反问:“你知道些什么?”
他把藤椅摇了摇,“我只知道你长得漂亮,当你走了,我会想念你。”
我抬起头来,“你会吗?”
他很坚决的说:“我会的。”
“对我这么好……”我说:“谢谢你。”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并不多,你知道。”
我又笑了,“要喝一杯茶吗?”我问他。
他说:“好的,茶。”
我转头还是笑,“最后的英国下午茶。”
茶壶口哨一下子就叫了起来,我冲了一杯中国茶,一杯英国茶,递给他,他自己放了两颗方糖。这个男孩子,我认得他多年了,那时他读一年级,我读毕业班,很小的一个男孩子。我们学校开会,大家在一起,便介绍过一次,以后在校舍碰了面,总是点点头。后来的几年,也只限于点头。只觉得他特别的干净,特别的整齐,而且功课据说很好。
这里人普遍都懒,所以见到个稍微有纹有路的,便相当有印象。他叫嘉利,或是加利,或是格里,有什么关系呢,就叫他嘉利吧。
我捧着茶杯,看着他。他有金色的眼眉睫毛,在下午的阳光下金光闪闪,一个漂亮的男孩子。
“你拿了一级荣誉?”他问。
我点点头。
“很好。不是很多女子像你的。”
我笑,“当然,她们比较亮。”
“你才亮呢。”他说:“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的。你,很漂亮,常常穿得像个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