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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任何一个要求普遍有效性的道德信念都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每一种文化作为一个高级的同源的存在,都具有与其自身相适合的道德构成。有多少种文化,就有多少种道德。尼采是第一个提及这一观点的人;但是他没有再进一步去提出一个超越“善”(所有的善)与“恶”(所有的恶)的道德的真正客观的形态学。他依据他自己的尺度评价了古典的道德、印度人的道德、基督教的道德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道德,而没有把它们的风格理解为一种象征。不过,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够探测到道德本身的原始现象,那一定是西方人的历史观。然而,我们似乎只是现在才成熟到足以进行这样的研究。人类作为一种能动的、好战的、不断进步的整体的概念,对于我们来说是(而且自弗洛里斯的乔基姆和十字军以来就一直是)如此必要的一个观念,以致我们发现,它实际上很难意识到自身只是西方所特有的一种假设,只在一个季节显得生动和有效。例如,对于古典的精神来说,人类似乎只是一个静止的集合体,因此,它有一种完全不同的道德,我们可以从荷马时代一直追述到罗马帝国时代。更一般地说,我们将发现,浮士德式的生命感的巨大能动性,几乎只有中国人和埃及人的生命感堪可匹敌,而古典的生命感的极端消极性,大概只有印度人的生命感可以一比。
如果说曾经有一群民族一直在面对面地进行着“生存之战”,那一定是古典文化。所有的城市,不论大小,相互进行着不懈的战斗,没有任何计划或目的,没有任何仁慈之心,只是在完全反历史的本能的刺激下进行着生死较量。但是,希腊伦理学——除赫拉克利特以外——并没有把斗争定为伦理原则。斯多葛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都宣扬切忌将斗争作为一个理想。而排除阻力可以更恰当地称作是西方心灵的典型冲动。能动性、自我决断、自制,这都是它的信条。抵抗生命的舒适前景,抵抗瞬间即逝的印象,抵抗那近处的、可触知的和唾手可得的东西,为赢得普遍性和持久性、为将过去与未来联系起来而奋斗——这些便是所有浮士德式的律令的集大成,这些律令,自最早的歌德到康德和费希特,然后再到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经济体系和我们的技术中所展现的时代精神的巨大力量与意志,都无不贯彻始终。从古典的角度看,及时行乐(carpe diem)和存在的餍足,乃是古典生命的目标,与之截然不同,歌德、康德和帕斯卡尔,教会和自由思想家视作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乃是能动的、好战的和渴望胜利的存在。
由于所有动力学的(不论是绘画的、音乐的、物理的、社会的还是政治的)形式所关心的是无限的关系的展现,其所处理的不是古典物理学所处理的个别的情形及个别情形的总和,而是典型的进程或过程及其功能原则,故而,必须把“性格”理解为原则上一直包含在生命的展现过程之中的东西;在根本没有这种恒定物的地方,我们就说它“缺乏性格”。所以,性格——借助于它的形式,一个能动的生存才能把本质上最高级的恒定性跟细节上最大的可变性结合起来——是一部优秀的传记(例如歌德的“诗与真”)所必须具有的东西。相比之下,普鲁塔克的真正古典的传记仅仅是趣闻逸事的汇编,它们按照编年强扭在一起,而不是排列成历史发展的图象。几乎不容辩驳的是,在涉及到阿尔西比亚德、伯里克利或诸如此类的任何纯粹阿波罗式的人物时,只有这第二种传记是可以想象的。他们的经历缺乏的不是素材(mass),而是关系;有许多有关于他们的原子性的东西。同样地,在科学的领域,希腊人不只是忘记在他的经验数据库中去寻找一般的定律;实际上,在他的宇宙秩序中,那些定律根本就无迹可寻。
由此言之,研究性格的科学,特别是观相学和笔迹学,在古典领域可能无用武之地。古典人的笔迹,我们当然一无所知,但我们却知道,它的装饰——与哥特式的装饰相比较——有着不可思议的朴素性,故而在性格表现方面很虚弱——只要想一想波形饰和爵床叶饰的情形,就清楚这一点了。另一方面,在无时间的平展性方面,也从未超越这一点。
不用说,当我们回头审视古典的生命感的时候,我们必定会发现,在那里有某个具有伦理价值的基本要素正好构成了“性格”的反题,如同其雕塑构成了赋格曲的反题、欧几里得几何学构成了解析几何的反题、形体构成了空间的反题一样。我们发现这要素就是风度(Gesture)。正是风度,给一种精神的静态提供了必要的基础。在古典的词汇中,与我们的词汇中的“个性”(personality)一词相当的是προσωπον(风度、角色、面具),即“persona”——也就是角色或面具。在晚期希腊语或罗马语中,它指的是人的公共方面和外表,对于古典人来说,这相当于人的本质和内核。人们描述一个演说家演讲,就说他很有僧侣或战士的προσωπον(神采或风度)——这不是我们所说的性格或风格。描述奴隶的时候,则是使用απροσωποs(没有风度)——亦即他缺乏公共场合的举止或形象——而不是ασωματοs(无灵的)——亦即他还是有心灵的。在罗马人的观念中,所谓命运指派某人担任国王或将军的角色,也是使用persona regis(国王角色)、imperatoris(皇帝角色)这样的词。阿波罗式的生命特色在此显而易见。其所指示的不是个性(亦即不是内在个性在能动的渴求中的展现),而是与一种不妨说属于雕塑性的存在理想严格地适应的持久的和自足的风度。只有在古典的伦理中,美才扮演着一个独特的角色。不论贴上什么样的标签——如σωφροσυνη(克制)、καλοκαγαθια(高贵)或αταραξια(镇定)——它始终都代表着一组井然有序的、可触知的和公共的显见特征,它是对其他人而言的,而不是某人自己所特有的。在这里,一个人乃是外向的生命的客体,而不是外向的生命的主体。纯粹的现在、当下的时刻、前景,不是被征服的,而是被展现的。内在生命的概念在这一联系中是不可能的。亚里士多德的短语ζωον πολιτικον(城邦的动物)——是完全不可翻译的,通常翻译时,只能附上一个西方的含义——的意思是:一个寂寞独处的人,只能是虚无[还有什么能比一个雅典的鲁宾逊·克鲁梭(Robinson Crusoe)更荒谬不经的呢!];人只有集群的时候,只有聚集在市场或广场上的时候,才可算是某个东西,在那里,每个人都是其邻里的映像,并这样且只有这样来获得一个真实的现实性。这也是用作城市市民的短语σωματα πολεωs(街市出没者)所涵摄的全部含义。因而我们看到,肖像画作为巴罗克艺术的中心,与一个一定程度上具有性格的人的表征是同一的,而在阿提卡的黄金时代,一个人作为角色在举止方面的表征,必然地有赖于裸体雕像的形式理想。
第九章 心灵意象与生命感(3)
五
这一对立进而产生了彼此间在所有方面都根本不同的悲剧形式。浮士德式的性格戏剧与阿波罗式的举止高贵的戏剧事实上不过是共有一个名称而已。
十分有意义的是,自塞涅卡起而不是自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起(恰如同时代的建筑是与帝国罗马而不是与帕埃斯图姆联系着一样),巴罗克戏剧越来越强调把性格而不是事变当作悲剧的重心,当作一个精神坐标系(不妨这样表达)的源头,以此依据戏剧场景的事实与性格的关系来赋予那些事实确定的位置、意义和价值。结果便出现了并不必然地表现为可见形式的意志的悲剧,出现了强力的悲剧,内在运动的悲剧,而索福克勒斯的方法则尤其要借助“报信人”的巧妙设计来使事变最小化,使事变在幕后发生。古典悲剧是与一般的情境而不是与特殊的个性联系着的。亚里士多德特别地把这描述为μιμησιs ουκ ανθρωπων αλλα πραξεωs και βιου(不是对人的模仿,而是对活动、尤其是生活的模仿)。在《诗学》——这确实是我们所有的诗学著作中最重要的作品——中,他所谓的ηθοs,亦即处于不幸境遇中的理想的希腊人的理想的举止(bearing),与我们的性格概念(那是指自我的决定行为的特性)毫无共同之处,如同欧几里得几何学中的“面”全然不同于黎曼的代数方程式理论中的同名概念一样。不幸的是,在过去的多少世纪中,我们习惯上把ηθοs翻译为“性格”,而没有把它译解为(确切的移译几乎是不可能的)“角色”、“举止”或“姿势”;我们还习惯于用“行动”(action)来再现μυθοs(神话),即一种无时间性的重复行为;并从行动(doing)中派生出了δραμα(动作)。奥赛罗、唐吉诃德、“恨世者”(Le Misanthrope)、维特、海达·高布乐(Hedda Gabler),都是性格角色,悲剧就是这些人在其各自的环境中形成的纯粹生存。他们的斗争——不论是反抗这个世界还是别的世界甚或他自己——都是由他们的性格而不是由来自外部的某个东西强加于他们的;心灵被置于充满不可能获得彻底解决的矛盾关系的罗网中。相反,古典的舞台人物是角色而不是性格;相同的人物一次又一次反复出现——老人、凶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