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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笔画比树木多,画的时间也更长。
他随手画了两笔,忽然一阵心悸,恍惚中幻觉与现实交错,小院里飘着雪花,他握着一只冰凉的手,带着她一笔笔地画院外芭蕉,先晕染,再勾勒,将那干枯濒死的芭蕉叶画得挺括如新生。
“天冷,快些回去吧,小心冻着。”他落笔草了,她还不依,捏定了笔不放,睫毛眨着,颇有些撒娇的意味:“不冷。”
“你知道吗,麒麟山终年飘雪,我们便在雪中跳舞。”
他的鼻尖埋在她领口,一点温热的香气飘飞出来,她的发丝柔软,被雪打得微微润湿。
他的手向下,隔着衣服摸了摸她凸起的小腹。
“此子你我心中期许”
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仿佛是被那卷着雪花的大风吹散了。
“子期”
戛然而止,如同风雪一并灌入口鼻,刹那间一片空白。
他撂下笔,靠在椅背上,有些呼吸困难。
那丫鬟曲解了他的意思,脸色绯红,大胆地靠近了他:“奴婢叫秋容”
他的眼里爆出些血丝,拇指痉挛般按动动着刺痛的太阳穴,骤然发问:“叫什么?”
“秋容”
容容儿
“出去。”他闭上眼睛,扬手一折,便将团扇折作两半,墨迹蹭到了手心,潮湿粘稠的,仿若血迹,“滚出去。”
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他的骨节发白,径直从椅子上栽倒下去。
他昏迷时,恰逢薛氏临盆,轻衣侯府乱做一团。迷迷糊糊间,听见长姐与旁人的对话。
“赵妃娘娘,臣一早便说,这是一步险棋”
“本宫只这一个弟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让他活着,听见没有”
“为今之计,只有施全咒术,可是如此一来,一旦反噬,便会”
“不会的快些施咒吧,他不会再想起来的。”
“——来人!”她的声音尖利,“去把那柱芭蕉拔了。府里带名讳里带容字的,全部改掉,以后哪个不长眼的再敢勾引侯爷,本宫剁了她的蹄子!”
“唉”
番外:落青梅(二)()
4。
薛氏的大丧在六月举行;那个月里;轻衣侯的长子熠重病不治;幼女流落在外;未能寻回;儿女双全的轻衣侯;刹那间又做回了孤家寡人;外人口中都道可怜。
那时,钦天监的方士们正与前来超度的和尚争吵。一片嘈杂中,他一人跪在灵堂前;肩上落满大雪一般的白幡纸。
他仍在想着薛氏最后的话。
——您看着我的时候,像是在看着别人。
“侯爷。”小厮轻唤他一声,手里握着一只缀着厚重穗子的香囊;看起来有些为难:“奴才在夫人的遗物里找到了这个”
他低眼一扫;巴掌大的香囊上是重工刺绣,银线麒麟栩栩如生。
这香囊他再熟悉不过;五岁上奶娘为了绣他;熬坏了一双眼睛;从此他贴身配在身上;直到刚成婚时;不慎丢掉了。
那时他发动全府人去找;终究没有结果。他曾为了这个,在奶娘坟前跪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接过香囊来,穗子在空中摆动;划出一道弧线。
——薛氏要它做什么?
香囊入手;却是沉甸甸的,打开,里头是一锭金子,一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
还有几张卷成筒的薄纸,原是房契和地契,过了七八年,折叠的边角都磨损破烂了。
灵堂摇曳的灯火跃动在他脸上,他抿起薄唇。
是他名下的房契和地契。
“还记得七年前,这香囊是怎么丢的么?”他回头睨着管家,目光泛冷。
七年前堕马,失去若干记忆,开始头痛,薛氏藏了他贴身的香囊,还有她口中的“别人”,桩桩件件,都蹊跷得很。
“——这奴才哪儿能知道?”管家的神情躲闪。
赵家高门大户,嫡生的唯有一对男女,男的不学无术,女的便要霸道上进,这算是惯例。
长姐的手一向伸得很长,像是长着触须的鱼,以家族荣光为由,盘踞了他的世界,他从来都知道。
扫视着管家惴惴不安的表情——像这样装傻充愣的下人,才能在大浪淘沙中安然活下来。
“你跟本候也有十几年了。”他垂下眼帘,语气很平淡,“觉不觉得,我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依然是赵妃娘娘手上的提线木偶?”
这样的灵堂里头,白幡铜钱飘荡,一向傲然不肯多话的轻衣侯妻子亡故,孑然一身,对着一个下人自嘲起来,实在令人目不忍视。
这招果然奏效,管家吭哧了半晌,终究是同情占了上风,红着眼圈“扑通”一声跪下来,“奴才不敢瞒侯爷”
他左右顾盼,见四周正是一片嘈杂,便膝行两步,小心地凑近了他:“侯爷堕马那一日,将这个香囊带在身上,急着要去什么地方,临出城门,马儿发了狂”
他定定地看着管家:“我要去什么地方?”
“这”对方又犹豫起来。
他手里捏着那几张薄纸,指尖抚摸着香囊上的呢绒,骤然间摸到一块凸起,他一怔,手指伸进去,细辩,那是几个个在夹层里缝上去的字,似乎是人专门将香囊翻过来缝好,再小心掩藏在里面的。
针脚粗陋,不像是女人做的,更大程度上,是他自己仓促而行的手笔。
“暮、容、儿”
他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出声,如同万钧雷霆劈下,就仿佛一寸一寸揭开和肌肤融为一体的伤疤。
管家的脸色刹那间煞白。
5。
“侯爷,侯爷您不能走”管家似乎是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追了出来,一脚踩进水洼里,泥水四溅。
灵堂外早已变了天,狂风席卷,吹动着落下的雨丝四处飞溅,呼呼的风声穿梭在干枯的枝丫之间,他的衣裳转瞬间便被打湿了。
“闪开。”胯/下马儿扬蹄狂奔,踩碎了满地的积水,刮下了迎面而来的树枝,眨眼间甩掉了身后跟着的人。
直到看不见人了,他才松了松紧握的缰绳,松垮垮地坐在马背上,因为太过用力,手心和踩着脚蹬的足都被磨出了血迹。
没有人知道,那三个字出现在他眼前时,即便是默读一遍,也会承受千刀万剐之痛。
这一痛,让他骤然想起了薛氏临盆前的事情。
院角的芭蕉树,面纱,秋容,最终归结于幻影,幻影中被他抱着的人。
雨点打在他脸上,与额角滑落的冷汗混在一起,不住地刺痛眼睛,直刺出了眼泪。
果真有个“别人”。
这“别人”却不是别人。
颤抖的手握紧马鞭,猛地加速,一路扬蹄飞奔到郊外。
“吁——”一夹马腹,马儿摆头,雨丝打在它油亮皮毛上,化成一颗一颗的水珠,咕噜噜往下滴落。
天色已晚,隐约只看得到远处丛丛树木的轮廓,如同被墨色渲染。马户老头吹着口哨,斜带着竹编的斗笠,正在检查马棚和食槽,闻声转过脑袋,似乎是辨认了一片刻,才惊喜地认出了马上的人,赶着小跑过来,将斗笠摘下。
“呦,侯爷怎得不打伞?”
“我的驹子呢?”他翻身下马,头发也在滴着水,脸色发青,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这突然转冷的天气。
但凡远行,他一定来换一匹能行千里的骏马,平日里将它放养在马群中,这是他和马户从小到大心照不宣的事情。
自堕马以来,足足七年,他未曾涉足此地。
“喂着呢,喂着呢。”马户颠来倒去地承诺,将手上斗笠作伞,滑稽地罩在他头顶,“小的这便去牵来”
“不必了。”他打断,喉结动了动,半晌才艰难发声,“上一回我来牵它,是打算去哪里?”
“”马户转身的动作骤停,表情像是犯了什么错误。
“告诉我。”他拔高声音,雨疏风骤,风声如呜咽,手里攥着的那枚香囊有些变形了,金锭的边缘硌在手心,生疼。
“上一次,七年前”马户顿了顿,低头恭恭敬敬地回应,“您要牵最快的马,连夜出城去,越快越好。”
“去哪儿?”
“说是南边,一个叫无方镇的地方。”
无方镇他的瞳孔收紧。
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又似乎是已经听过无数次。
丝丝缕缕的云,经久不散的雾,夜夜笙歌,无忧无惧
“您告诉小的,有人在那里等。”
“夫人即将临盆了,故而要快。”
“小的问您,还回来吗?那时您已经策马奔出好远了,回过头来说,不回来了。”
“当时您笑着说,就当长安城里,从未有过轻衣侯。”
6。
天空之广袤,深不见底,如同大海倒转。
这是是一个没有星子的夜,下落的雨丝奔向他怀抱而来,粼粼闪光,下落着,似乎慢慢凝成了晶莹的雪花,缓慢轻舞。
时间因此而变得无限漫长,落着雪花的天空静谧得如同情人悠远而包容的目光。
他侧躺着,身子抽搐,血沫从口中一点点涌出,唯一点亮,是不瞑的双目。
“夫人即将临盆了”
“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不怕冲撞了你。”
“此子是你我心中期望,就叫子期好不好?”
“我来,杀你啊。”
“这是您的骨血”
“你知道吗?”说话的人轻盈地转了个圈,神情恬静和美,宛如仙子,“麒麟山终年飘雪,我们便在雪中跳舞。”
火把,人,慢慢聚拢来了,像无数只蚂蚁,团团围上来,他们似乎着急地说着些什么。
有人将他抬起来,触碰到他的瞬间,他呕出一口血,眸光涣散,沙哑地开口:“下雪了吗?”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像是着了慌:“侯爷,刚四月,哪儿来的雪?”
闭了闭眼睛再张开,血色的世界,依然只靠丝丝小雨艰难洗濯,越洗越肮脏,越洗越难以洗净。
原来,那片纯白的梦境,只是眼前的白翳。
7。
夫人丧期未过,轻衣侯便病危,赵妃娘娘出宫照料,一见他的模样,转瞬哭成了泪人。
曾经掷果盈车的小潘安,变作躺在床上的一具可怕的骷髅尸体,下人见了,都别过头去,远远避开,走了老远,仍心惊肉跳。
他什么也不肯说,像死人一样凝望着帐子,眼里宛如一座空城。
他听见方士对着抽泣的长姐说话:“娘娘,人活着是靠一股‘气’的,现下侯爷眼里的灯灭了,就是那口气没了,这般苟延残喘”
他的关节像是被那一场小雨锈蚀了,连动一下都很困难,故而没人能从他手中将那绣了她名字的香囊抽出来。
“说好你我夫妻,坦诚以待,为什么要瞒我?”
书房里的光线明亮,照着这个让他心心念念的人,她惊慌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解释,又羞于启齿:“我没有。”
是怒火上了头,她越是完美,越令他心惊肉跳,怀疑陡升:“你究竟爱不爱我?”
她却迟疑,半晌才轻声答:“我不晓得这是不是爱。”
终究是年轻气盛,只这一句,让人觉得半生爱恋都成了笑话,激得他负气离家,转头向长安去。
人妖殊途,分道扬镳的想法,被冷风一吹,在半道上就不作数了。
要是真想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