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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智深笑道:“这个自……”
忽而意识到说话的是谁,赶紧往后退,自觉跟她隔出两臂距离。潘小园的府第里自从添住了贞姐儿、郓哥、孙雪娥母女等人,更是一大院子的“孤儿寡母”,眼下这个正主儿据说肚子里还带个小的,要多娇气有多娇气,在大师眼里,就是棵一吹就散的蒲公英花儿。居然还不避讳到处跑,简直是碰瓷。
鲁和尚一见她,总觉得空气里都是危险因素,生怕自己喘粗了气儿,把那个不知多大点儿的小家伙震伤震残了,武松还不得跟他没完。
而潘小园却愈发喜欢和鲁大师同框,原因很简单。饶是她几个月来饮食得当,多动少躺,到了这个时日,小肚子也鼓鼓的显出来,只能天天穿宽松衣裳,煞是恼人。但往鲁大师旁边一站,让他那弥勒大肚皮一衬,就成了小巫见大巫,顿觉自己无比苗条,连带着精神抖擞,恨不得像大和尚一样活蹦乱跳。
鲁智深放轻声音,捏着嗓子,笑道:“大相国寺的僧众们都给洒家准备足了,你莫担心!叫你府里那几个小的该吃吃该喝喝,等洒家们好信儿就成了!”
说完,挽着林冲,左摇右摆晃着大的肚皮,意气风发地告辞。
阮小二一碗酒下肚,脸膛红红的,望着潘小园便道:“有件事拜托嫂子……”
赶紧说:“阮二哥请讲。”
阮小二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低声说:“跟你也不说客气话。万一俺这次……嗯,没回来,麻烦你去跟俺女人说,俺在宅子后面大水缸底下还藏了一百来贯私房,是赌钱赢的,让她挖出来,好好孝敬俺老娘……”
潘小园心中一酸,刚要答应,阮小二又赶紧补充:“这是万一——万一!俺要是平安回来了,你可不许乱说!俺还指着这点钱喝酒上赌场呢!”
扑哧一笑,连忙应承:“好好,不乱说。”
阮小二喝着酒走了。阮小五耷拉着脸过来。
“嫂子,有件事拜托你。”
“五哥请讲。”
阮小五淡淡道:“俺在宅子后头大槐树底下埋了点钱,都是这几年赌出来的,不多,两三百贯。万一俺们兄弟有个好歹,烦你告诉俺二嫂,拿这些钱去跟老娘过日子,休教发霉了。”
潘小园偷偷瞥一眼旁边阮小二,郑重其事点头答应。
“明白。但你们总得好好儿回来,知道不?”
阮小五笑道:“那当然。俺就是跟你说说,以防万一。”
说完,端起一碗酒,去跟后面的水军兄弟们壮行了。
没过多久,潘小园听到背后有人叫她,一回头,“哟,七哥。”
头戴蔫黄花儿的阮小七贼兮兮朝她一笑:“妹子,有件事拜托你……”
她压低声音,笑道:“是私房钱的事儿么?”
小七惊诧:“你怎么知道!”
端起一碗酒做掩护,轻声说道:“俺们兄弟三个福大命大,但凡事有个万一。你听好了,万一俺们有个三长两短,就让俺二嫂去宅子后面的大水缸底下挖一挖,再去大槐树底下挖一挖。那里面是俺二哥五哥藏的私房,一共五百贯,够她和老娘过日子了。”
潘小园:“……”
有人乐观也有人悲观。周通是跟着鲁智深的大部队往怀州增援的。孙雪娥抱着闺女周大姐儿,眼睛哭成两颗大桃子。
“当家的……几时回来,你倒是有个准话呀!人家都说什么,成败、成败在此一举……你、你就不能请个假……”
周通脸红脖子粗,看着自己的不争气媳妇,也觉得没面子,不敢打不敢骂,只能吼一句:“你女人家懂什么!好好给俺带闺女就成了!俺今儿是去干大事的,俺小霸王如今是江湖上一号人物,请个屁的假!这次就算死在外头,也是全了俺们兄弟义气!”
扭头看向潘小园,牛气冲天的再说一句大话:“嫂子,要是俺有个三长两短,你帮俺照顾着点儿老婆孩子,别让她们饿着!”
潘小园俨然成了军属之首,这时候自然要给大家定心。刚要笑着安慰一句,孙雪娥哇的一声哭开了:“什么?三长两短……当家的你把话说清楚……难不成是把你派到敢死队去的……”
周通要逞大丈夫,偏生媳妇在旁边越来越伤感,突然也心思一细,想起自家媳妇是个扶不上墙的,缺了男人大约没法活,进而胡思乱想出无数凄惨景象,红着眼圈嘱咐道:“要是俺回不来,你要改嫁就改嫁,给俺守一年就成了!”
孙雪娥泪流满面,拉着男人袖口不放,抽抽噎噎说:“当家的……你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吗……你、你放心……我、我肯定守满三年再改嫁……”
……
常胜军和梁山军从来尿不到一个壶里。等梁山兄弟们陆陆续续告辞了,萧和尚奴、高小丑、伯颜帖木儿,十几个军官才陆续出现,大大方方的前来跟潘小园打招呼。
“夫人放心。这次定然不辱使命。领兵的那几个金将,都是掳掠我家园、残杀我亲人的。这次就当是给父老乡亲报仇了!”
常胜军是职业雇佣兵,不用怀疑他们的军事素养。她也就不瞎指示。况且带兵的除了这些老战友,还安插了不少的朝廷军官,外加一位康王赵构,大家“精诚合作”,各显身手,稳妥之极。
知道他们最关心什么,微微一笑,给他们定心:“你们尽管上阵杀敌。等凯旋归来,朝廷封赏之余,我会另外论功行赏。还有……”
故意顿一顿,见众人先是面露喜色,再有些忐忑,才意味深长地一咳嗽,说:“你们的‘军属’,人数增加得挺快嘛。”
一群辽东大汉面面相觑,都有点脸红:“这个……”
不光“军属”急剧增多,有些比较着急的,下一代都已经孕育上了。常胜军自组建以来,浮萍般的奔波卖命,这几个月来,头一次尝到松萝扎根、成家立业的滋味。
潘小园眼中带笑,明确发话:“她们的生活起居,我来全权负责,保证没人饿瘦一两肉。你们放心出征便是。”
众人热泪盈眶:“夫人等我们好消息!”
……
送走了大部分人,厅堂里立刻显得门庭冷落。努力维持的笑容已经快僵了,此时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惆怅之感。
临别前的猛将们个个豪气干云。但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中并非所有人都能回来。
到底是谁能赌赢这个运气——没人说得准。
这会子想起武松,又出神了好一阵子。眼看宴席渐散,站起身便要往回走。两个小丫环连忙一左一右的扶住:“夫人当心。”
她原本完全可以健步如飞,但不好拂了人家好意,慢慢走两步,转头命令:“收拾残席。若是有喝醉的军爷,派人手扶回营里。”
眼见下人答应着去了。还没走出屋檐下,忽然脚步声响,有人踏着落叶快步而来,“嫂子……嗯,表姐。”
小乙哥独有人际优势,自从革命联军进驻东京城,就少不得他在朝堂内疏通关系。因此这一次他也没有出征,而是留在京城里待命。眼下因着卢俊义的缘故,身上挂着孝,翩翩一身白。
她回过头,微微一笑:“你用不着跟我道别,咱俩都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明儿照常开会。”
燕青低头一笑,旁边几个端茶递酒的丫环齐齐转头。其中一个把酒洒了。
“小乙不是来谈公事的。其实……”
她心里一动,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
燕青寂然苦笑:“卢员外已经为国捐躯,我已帮他料完后事,也……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一年之约已过三日,小乙斗胆请求,还望表姐能恩准我退隐江湖,去……嗯,去……”
潘小园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霸道宣布:“小乙哥,就算卢员外不在,你也是响当当的梁山好汉,退隐之事,等战事过了,再跟我提。”
燕青笑着摇头。白皙的脸上涌起一阵红,温润的声音不卑不亢,语气恭敬而坚决:“你们都有要保护的人。小乙也有要保护的人。”
潘小园叹口气。旁人都在一心救国,他却一门心思退隐江湖,人各有志,她不强求。其实平心而论,浮浪跳脱燕小乙能乖乖跟她守约,就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甚至,倘若自己是那个要被他保护的女子,战争年代,飘如浮萍,千里之外还有人想着她,自己也会有点感动的吧。
燕青自己也知道这志向不算远大,有些难为情,又说:“其实……也不是所有兄弟都热衷于军兵功名……李俊大哥前几日还闲聊起,说与其做官带兵,不如驶一艘船,到海外各处去看看……”
潘小园点点头。像是李俊的作风。可是愿景归愿景,李俊这次不也带着水军去拼命了?
既然留不住,便不再留他,问:“你的钱攒够了?”
燕青点点头,笑道:“这就给你验收。”
“屋子里去,别大庭广众的露钱。”这是她本能之言,也不想想以燕青的本事,旁边有谁能把钱从他手里抢走。
一年前的借据从怀里掏出来,折痕宛然:“立借契人燕青,系北京大名府人。今借到清河潘氏六娘名下金壹千两整,借期壹年,按月利伍厘计付。逾期未还者,任掣家资,家资尽者,役身折酬。恐口无凭,立字为据……”
燕青随身带了个小包裹。都是他一年以来积极作战立功,零零碎碎攒起来的。一千两黄金其实不占多大地方,以他的力气,手里提一路,用不着气喘。
慢慢打开包袱,一派熠熠生辉。燕青朝她深深一揖:“过去多有得罪,小乙深感惭愧。今日这些金子,不期原谅,只求补过。”
潘小园见着金子,眼亮一刻,顿觉时间冲淡一切,笑道:“客气……”
眼看燕青接过借据,转身要走,又忽然叫住:“等等。”
果真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又有点气他这副绝情绝义的德性。
“还没称呢,怎知就是一千两?”转头命令仆役,“拿秤来。”
燕青赔笑:“表姐还信不过我?小乙自知才疏学浅,这是找人数过好几遍的。”
她淡淡道:“既然恩断义绝,那就断个清楚。”
一杆秤拎在手里,砝码摆好,不慌不忙一块块开始称。手上行云流水,口中喃喃报数,开始心算。燕青在旁边看得眼都直了,不敢插话。
旁边来来往往的丫环仆役也有看呆了的,倒是听说自家夫人有数字上的能耐,眼下亲眼见到,倒以为她是在变戏法。月色之下,一个个聚拢在旁边围观。脚步声轻响,一个深蓝锦袍的身影也踱了过来,静静立在一旁。
这么大数额的交易,也确实需要几个人在旁作证。潘小园目不斜视:“……九百一十一,九百二十七点五,九百六十五点三,九百六十八,九百八十二点六,九百……一千……零一两三钱……”
将秤一放,嫣然一笑。
“还多了一两三钱,倒是实诚。”
燕青笑道:“这是小乙赎身之资,多的就不要了。从此以后……”
潘小园抬起头,金子归拢一起,将那俊美无俦的面孔欣赏了好一刻,含笑说道:“从此以后,你燕小乙便是我潘六娘役下驱使的奴仆。叫主人吧。”
燕青莞尔:“你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