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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顾曙小半截身子立在水里泡着,回想当日情形,才知那不是胡话,船头和她相拥而哭的女孩就是她的烟雨姐姐。眼前情形是故人重逢的凄凉,顾曙本不是如此心软的人,此刻心底颤得厉害,眼中只有那娇弱的一抹身影在这漫天的凄风苦雨里,孤苦无依到极处。
“琬宁,你,”烟雨心头清醒过来,松开她,温柔拭去琬宁脸上的泪,“你怎么会在这里?”
琬宁攥住烟雨的手腕,不曾来得及回答,船内就有人出来,大声呵斥了几句,扯起烟雨便往回推搡,整个河面顷刻间扬起琬宁的凄厉尖叫:“不要害我烟雨姐姐!不要!”
她惊恐到几近崩溃,两手空空舞着,目光里忽就布满了绝望。
眼见船要走,琬宁在水里拼命往前追,脚底一歪,倒在水中呛了几口水。烟雨则疯了般挣着身子只为再多看她几眼,嗓子也喊哑了,嘴里不停哭着:“琬宁,回去吧!回去,回去呀!”
琬宁哪里能听得进去,眼睛哭得已看不清前方情形,还要追,身后顾曙大步赶过来,一边拉住失魂落魄的琬宁,一边扬声质问那船上乱扯的人:
“这是哪家的游船?今日倘是敢走,我查出来定不轻饶!”
船上人本就淋着雨不耐烦,以为遇见两个疯子,猛然推了烟雨一把,烟雨便摔到了地上,这人狠狠骂了几句,硬是拽着烟雨的一把青丝不顾其疼痛哀嚎给拖了进去,琬宁见状,险些晕厥,身子瘫在顾曙怀中,恸哭不已。
顾曙面上很少动怒,此刻恨不能立刻把这船拖岸上烧了,一手紧紧拥着琬宁,四下看了看,那船要往东南向靠岸,这边小厮早撑着伞趟过来替两人挡着雨:“公子,先上来吧,别淋坏了身子!”
几人还都在水里,琬宁哭声渐弱,浑身颤得厉害,瘫软在顾曙怀中,这半日的挣命,渐渐没了力气,顾曙犹疑片刻,厉声吩咐着小厮:
“你解了一匹马,朝秦淮河东南去,从河道监那给我要几个人,把那船给我拦下来!查清楚是哪家的船!船上唤作烟雨的姑娘一定给我带回府!”
说罢拦腰抱起了琬宁,在其耳畔低低道了句:“曙不得已,唯有唐突姑娘了。”
等上了马车,两人皆被河水雨水弄得狼狈不堪,顾曙一时寻不到东西替她擦拭,却见她抱着肩把脸深深埋在两膝间,已没了声息,不像方才那般激烈。
他只觉心底阵阵发紧,疼得他一股无明业火,大可烧了这整条秦淮河,却只能无措地望着她,动了动唇,竟无话可说,唯恐她受了风寒,亲自驾车往乌衣巷去了。
方才那一幕,他猜不出琬宁如何同那位姑娘分开的,她不是蒋家的表小姐么?那位姑娘一看身份便知是谁家府上买来的倡优,贺姑娘怎么会认识她呢?看样子,仿佛情同姐妹……顾曙脑中纷乱,到了成府缓缓停住了马车,才掀起帘子。
她仍蜷缩成一团,悄无声息,一眼看过去,竟不像是一具活物,顾她仍蜷缩成一团,悄无声息,一眼看过去,竟不像是一具活物,顾曙倒抽一口气,顿了片刻:
“贺姑娘,到了。”
单薄的身子动了动,琬宁抬起脸来,满面全是泪,一头青丝湿漉纷乱附在脸颊上,越发衬的那青丝乌黑,面如梨花。
顾曙只觉那股热流再次不可抑制地升腾而起,不免忘情,竟想伸出手去轻抚那满脸的泪水,只见琬宁阖了眼,滚烫的泪再度簌簌而下,无须触及,便灼得他心痛,最终按捺住了这股冲动,他不能趁她之危。
“贺姑娘,你不要难过,我会替你找回姐姐。”他的声音压抑入喉,深深望着她。
听到这一句,琬宁眼中突闪过一丝光亮,痴痴看着顾曙,这眼神太过专注,又太过凄楚,犹如一株嘉木即将焚烧尽在火焰之中,顾曙几乎招架不住,这光芒震得他肺腑微痛,洞穿他身躯,整个人是恍惚的,人世二十几载,他从未有此刻般的动荡心境。
仿佛是他命中欠她,此生甘心,哪怕只是能稍展她眉宇一抹愁色。
琬宁哪知他心思百转千回,只知道眼前人是她日夜煎熬的唯一希冀,他温柔,他和善,他平静无躁,持君子之风,虽缘于一面,却可托付,她莫名信他。
“公子,您仁义至此,我……”琬宁目光炽烈混乱,恨不能剖心赠与他报恩,却词不达意,涨得满脸羞红,随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捂住那一颗狂跳不止的心,却见顾曙一双眼睛只荡着柔软水波,已轻声安抚她:
“贺姑娘,举手之劳,你不必太在意,等我寻回了烟雨姑娘,会尽快告诉你。”
琬宁不由展颜一笑,她许久不曾这般笑过,由衷而畅快,可只维持了一瞬,她眸中黯下来,无助地望着他:
“找到了烟雨姐姐,要怎么办?”她脑中闪出成去非来,知道在他那里是毫无寄托可存的,心底唯有无尽的恐惧,或者是她离开成府?
这个念头犹如电光火石般划过心头,琬宁浑身都战栗起来,对,她可以去求他,求他放她走,烟雨什么都会做,而她,大可替人抄书卖字,十全街上不就有这样的买卖么?她俩人活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琬宁被这个想法激得微微发颤,好似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她又能和烟雨姐姐在一起,不,她们这次再也不会分离了,再也不能了!
“公子,能把姐姐先暂时安顿于您府上么?”琬宁不禁带着哀求的神色,“我姐姐她心灵手巧,不会只做闲人……”说到这,脸又是一红,“公子见谅,我失态了……”
顾曙忙道:“没有,贺姑娘倘有不便处,烟雨姑娘可以一直住我家中,我正缺一个伶俐的丫头,总归同在一处,你想你姐姐了,随时都可以前来探望。”
琬宁听此,一颗心渐渐平息下来,越发觉得顾曙可亲可敬,又为欠他这般情份忧愁,正茫茫思无绪时,忽听顾曙一声低语:
“贺姑娘,大公子回来了。”
第98章()
仿佛此刻;她是那先秦的刺客,只同眼前人恪守着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隐秘,倘是泄露半分;她便万劫不复。
顾曙察觉出她情绪的微妙,心照不宣同她对视一眼;琬宁顿时了然;更加感激到极处。
待成去非走近,琬宁低眉见了礼;余光微微瞧见他两脚的泥泞;衣摆上也到处都是;湿了大片。
听他二人简单寒暄一番,顾曙才笑道:“路上偶遇贺姑娘;贺姑娘未带伞,我便顺路捎她一程,既已送到,曙不再逗留;告辞。”
他这话说的自然,丝毫不让人起疑;琬宁早听得心底乱跳,她不善伪词;稍一紧张,便马脚尽露,前功尽弃;眼见顾曙这般从容去了,独留她一人面对成去非,竟有丝说不出的躁意。
她自从上一事后,甚少见他,可毕竟他书房同她住处只一墙之隔,偶一为之的照面,她沉默得厉害,只尽礼数,一个字都不说。
成去非知道她对自己满是戒心,犹如惊鸿,一枝空箭便能夺她魂魄,再看她身上那件稍嫌大的衣裳,心底早起疑,面上却淡淡的,也没什么表情,只把伞塞到她手中,兀自提步先去。
“大公子,我有话想和您说。”琬宁话一出口,就后悔自己未免心急了些,果然,成去非驻足顿首,雨水打在他面上,蜿蜒而下,更衬得一张脸,宛如利刃,突兀而直白。
他却轻笑一声,不过冷冷淡淡的自嘲:“怎么,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我没记错的话,你已有三月不曾开口,不,只是单单对我而已。”
琬宁照例红了脸,眉睫颤颤,眼波流转,一阵邪风忽起,她险些没撑住那伞,被吹得长发凌乱,衣袂乱飞,雨势不减,成去非很快淋得精透,看了她一眼:
“随我来吧。”
话说间,敛衣上了台阶,福伯见他衣裳湿成这样,忙给呈了伞,成去非便走在前面,青石板路上水花四溅,叮叮咚咚的落雨声交织着冷风,琬宁跟他后边,幕天席地的风雨里头,仿佛只剩了他和她两人。
到了一处,婢女见他进来,少顷,便备好了热水手巾,又问:“大公子要备汤吗?”
成去非应了一声,摆手示意她们下去准备,自己先净了手,却把手巾递给琬宁:“擦擦脸。”
清明这阵雨,料料峭峭地下,江南的梅雨季节不算远了,成去非脑中也跟着潮润润的,外头的天地,此刻是用冷冷地雨珠子串成,仿佛去年那一场暴雨不曾真正了断,摧心折骨,时令未至,他已早忧。
这是他用的东西,琬宁看这手巾,脸更发烫,犹疑着并未接,成去非不勉强她,见下人们抬着浴桶进来了,比了个手势,下人们便绕过屏风放下了浴桶,开始往里灌入桶桶热水,琬宁这才明白这是他的浴室,难怪见着陌生,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抬脚就要走:“我改日再和您说。”
成去非业已绕过屏风,一旁早点了蜡,他便在屏风上映着,影影绰绰地晃,语气很平常:
“往后几日,恐我繁忙,夜里也不一定回家,尚书台有休憩的地方,你有事,现在就说吧,有这东西隔着,你不看就是。给贺姑娘拿狸奴新做的胡床。”
这边婢女脱下他潮腻的深衣,给先挂了起来,才缓缓而出,把胡床摆放出来,朝琬宁笑道:“贺姑娘,垂足坐即可。”
琬宁本正想如何再推辞,忽见这胡床,不免怔了怔,听婢女说“垂足坐”,更觉新奇,不过很快灵醒过来,低语道:“我还是改日再找您。”
她后悔方才自己一时情急,脑子里只想着离开成府,这会冷静许多,至少要先等顾公子的消息,本不知如何脱身,没想到他竟平白给她这么好的机会,自然是要想法赶紧走。
“留下吧。”屏风后传来他略有疲乏的声音,琬宁见那两个婢女默默退下,知道是他的意思,不禁心中一寒,便把他往坏里想,再也顾不上其他,就要逃,却听成去非忽道:
“今天是我母亲祭日。”
毫无情绪的一句,听得琬宁心中蓦然一恸,怔怔向那屏风瞧去。
雾气弥漫,空气湿润且含着一股清清凉凉的香,琬宁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脑中尽回荡着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心底不觉漫上来一缕悲辛。
他浸在热水里,身子渐次泛上来些暖意,便缓缓阖了眼,不知外头动静,半晌才低问道:
“你走了么?倘是没走,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琬宁心底轰然一软,她就这么没用,被他拿捏住命门,稍假词色,就能叫她不得不转身,她愿他是真的,有那么彷徨的一刻,他亦会需要她,正如她从来都需要他。
“您说,我在这听。”她心里酸软,就势坐在了胡床上,外头的雨声,清晰入耳,滴在心头。
“我要你到我身边来,你可愿意?”成去非声音仍是懒懒的,更像是快要睡去的感觉,琬宁心头诧异,他素日里是铁石铸就的一把武器,总让人产生那不是血肉之躯的错觉,眼下是病了么?
胡乱想着,只听他继续说:“你不要害怕,只是请你为我添些热水。”
琬宁慢慢起身,一直绞着的双手游移攀上胸口,立了片刻,垂目绕过屏风,见浴桶旁也摆着两具胡床,遂挽了衣袖,添了些热水进去,轻声问:“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