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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豪登门来说时,王盅纳闷之极。王豪自己也纳闷儿,笑着说:“恐怕是你和这孩儿前世有缘。咱们三槐王家沦落多年,终于出了这么一个稀世之才,不可荒废。重振王家门庭,恐怕就靠这孩儿了。他既然选了你,就劳你多上心。束脩绝不会少了你。”王豪是叔祖,又是宗子,王盅哪里好拒,只能唯唯答应。
王盅撂下农活儿,去了叔祖家。王小槐那时刚满五岁,见到他,脸上做出成人肃然之色,郑声说:“王盅,我选你,是因为你话少,也不似那些人,馋狗一般,甩着尾巴常来我家嗅食。我们祖宗做过宰相,我也要做宰相。官家喜爱哪些文章,你就教我哪些文章。等我做了宰相,就封你做这襄邑的知县。”
王盅被他震住,低头想了半晌,才慢慢说:“如今官家最信道教。崇宁年间重新修订刻印了《道藏》。不过,《道藏》卷帙浩繁,总共有五千多卷——”
“怕啥?一卷书我一天就能背会,一年三百卷,二十岁就能背完。咱们这就开始——不成,家里没有《道藏》,我让我爹立即买去——爹!”
王豪果然立即差人去东京汴梁买来全套《道藏》。王盅便一卷卷开始教王小槐。王小槐果然聪颖得令人难以置信,一卷经文几千上万字,只须读三遍,便已经大致记住,模糊之处,再复记一两道。只需一上午,他便能将一卷书从头至尾脱口成诵。隔一个半月,再问时,仍能一字不差。每天诵熟一卷,他便再不肯多学,抓起银弹弓,挎一小袋栗子,四处去“赏利市”。
第262章 风篇 劣童案(4)(。com)
王盅见王小槐如此聪颖,由惊而叹,由叹而敬,由敬而惧。王小槐对他,也格外另看,虽颐指气使,却从不用弹弓射他。王盅由此发觉,这顽童天性中其实也有善念,便想是否该劝导一两句。可念头才生,一碰到王小槐那精锐目光,顿时便怕了,哪敢吐一个字?
王小槐三岁时,母亲便病亡。去年,他刚满六岁,没料到父亲也染了急症,这乡里急切间寻不到好郎中,耽误了救治,一命呜呼。出殡那天,王小槐跪在父亲墓前,号啕大哭起来,嗓子都哑了,却仍不停声。众亲族去劝,他却边哭边骂,取出弹弓将众人射散,而后又跪下来继续哭,一直哭到天黑,仍在哽哽咽咽。王盅心里伤悯,壮起胆子小心去劝。
王小槐却哑着嗓问:“我怎么哭不出泉水?《搜神记》里讲的那个杨雍伯,他父母死了,他在墓前哭,能哭出泉水来,感动神仙给他一堆白石头,种下去能长出玉,能让他成仙。我怎么哭不出泉水?我也要成仙!成了仙便能寻见我爹娘!”
王盅寻思半晌,才小心劝解:“人不同,成仙之路便不同,而且其中须得有机缘。你莫哭坏了身子,身子坏了,便难有机缘。”
“机缘来了,我就能见到爹娘?”
“嗯。”
自那以后,王小槐与王盅说话时,再不颐指气使,反倒生出些亲近。不过,他每天开始问成仙机缘,王盅从来不善编谎,怕伤了王小槐的心,只能搜肠刮肚,尽力想些妥当之语,宽解这位小叔父。
自王豪亡故后,这个家便只剩王小槐这个幼孤,守着偌大家业。四周的人难免生出觊觎之心,不但亲族,甚而乡里、县里、州府,都有不少人来嗅探。王盅看着,虽然暗暗担忧,却不敢说什么。
王小槐家中原有不少仆婢,全都被他打骂走,只剩老管家两口儿,每日饭食都没了着落。王盅让妻子阿枣备些吃食送过去。正月间,阿枣蒸了一笼羊肉馒头,包了几个去送给王小槐。进门时,正巧王小槐刚出来,没防备撞到了一起。王小槐跌倒在地,顿时哭起来。阿枣忙要去扶,王小槐却一把打开她,随即爬起来,拿出弹弓,扣上一颗栗子,朝阿枣狠狠弹去。两人离得近,栗子重重射中阿枣的左眼,眼珠被射破,血浆顿时喷涌出来。
王盅得知消息,慌忙赶过去,见阿枣瘫坐在地上,捂着左眼,不住声痛叫,满脸满手的血。他的心顿时被捏碎了一般,忙借了辆车子,扶阿枣去乡里草市上寻大夫救治。大夫看过后,直摇头:“只能敷些镇痛药,眼睛是救不回了。”
活了五十多年,王盅从没这般恼愤过,护送妻子回家后,他怒冲冲去寻王小槐。王小槐坐在书房大桌边,正在翻书,见王盅进来,抬起眼埋怨道:“你欠了两天的功课,今天明天,都得背两卷。”
王盅越发恼怒,浑身发抖,却顿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处置。半晌,才恨恨挤出一些字:“你这等人,莫说成仙,做鬼都只能去阴间最下一层,永世受火刑。你也休想见到你爹娘,机缘就算有,也早已被你耗折尽了。你爹娘如今只剩两具白骨,躺在那土里头。你若想见他们,就挖开那墓去见。这一世,你注定只能孤零零,无依无傍。哭,没人听;叫,没人应!”
“住嘴!你骗我!你骗我!我能成仙,我能寻见爹娘!”王小槐猛然靠到椅背上,大哭起来。
王盅盯了半晌,忽而一阵虚乏,转觉无谓,便转身离开。王小槐却一直在哭,临出门,王盅回头看了一眼,幽暗书房里,王小槐那小小身躯坐在宽大椅子里,越发显得伶仃瘦弱,而那哭声,是真伤心。王盅甚而能瞧见他小小腔子里那颗小小的心,初秋柿子一般,还没熟,已被鸟雀啄烂。
王盅心里一软,脚底略顿了一下,但随即想到妻子那只眼睛,只能长叹一声,抬腿离开了那阔大空宅。
他没料到,那是自己最后一眼见王小槐。过了几天,噩耗传来,王小槐在虹桥上被天火烧死。他顿时回想起那天自己那句毒话“做鬼都只能去阴间最下一层,永世受火刑”,再念及王小槐最后那哭声,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说给阿枣听,阿枣也连声念佛,说他这话过于狠了,毕竟只是个七岁孩童。
负疚了一阵,那天半夜,王小槐竟坐着那辆白绫车回魂了。之后接连几天,王盅清晨起来,都见自己院子里落了许多栗子,这让他越发惊惶。
族人请来相绝陆青除祟,他进去后,陆青注视他半晌,眼里透出些温善,缓声言道:“观你之气,乃蒙卦之象。生意初萌,孤弱易伤。得逢雨露,润泽其光。烈风忽起,顿罹摧折。难承其痛,发而为怒……”他听着,如同自家一生被演述出来,心中不由得一阵恸颤。最后,陆青教他清明上午到汴京东水门香染街路口,等一顶轿子,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半信半疑,但心中终究被愧怕搅缠,便趁着去京城三槐旧宅祭罢祖,回到东水门,真的等来了那顶轿子。
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走近那轿子,低声说出了那句话:
“你可怜,我可怜,同根何苦更相残?”
【第三章需】
需,须也。事有期而时将至也。
——欧阳修《易童子问》
那顶轿子过来时,王盆正在香染街口。
王盆是王盉、王盅的堂兄,这一房中,他年纪最长,已经六十四岁。这回来京城,他带了小孙儿,想让孙儿见识见识汴京和祖宅。当然这趟最要紧的,是那顶轿子和那句话。
他牵着小孙儿站在香染街口听那个彭嘴儿说书,眼角却不时留意着街西头。那轿子过来时,他忙抱起孙儿,迎向那轿子,经过时,见轿窗关着,更被一幅青锦厚帘遮挡严实,看不到里头。他来不及多想,忙假意跟孙子说话,高声念出了相绝陆青教他的那句话……
那天走进王小槐家的堂屋,单独去见那个陆青时,他其实丝毫不信,咧嘴笑着,准备奚落嘲弄一番。可刚坐下来,迎面遇上陆青的目光,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陆青看起来年纪轻轻,还不到三十岁,目光却极其苍老,像是已活了三百年。与他对视,如同照一面古墓铜镜,似乎连魂魄都能被映出来。
王盆这辈子最得意的便是看人,不论人藏了何等心思,藏得何等深,他都能一眼瞧破。然而,盯着陆青看了半晌,他却丝毫瞧不出端倪,反倒觉得自己被剥光了一般,让陆青瞧了个透底,这令他极不自在。
陆青却忽然笑了笑,他面容生得清癯冷峭,这一笑,如同华山绝壁上陡然春泉飞溅,有些促狭,又有些狷傲,似乎在说:你不过是尘间一俗客,我清我狂、我高我寒,与尔何干?
王盆有些恼,陆青却仍笑着说:“我只给你个解祟的方子,信与不信,皆由你。清明上午,你去汴京东水门内,香染街口孙羊正店门前,等一顶轿子……”
王盆出来走到太阳地里,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不论陆青所言的怪法子是否真的除得了祟,那句话却细针一般,刺穿了王盆不知结了多少层老茧的心……
王盆的父亲是这一房的长子,王盆又是头一个儿子,原本该受尽荣宠,可命数偏偏最爱逆着人。他们这一房是偏房,住,只能住在那三槐大宅院的边角矮房里;吃,只能等前头吃罢,捡些略看得过的剩食;站,也只能站在最后最边上,还得和那些正房子弟至少隔开一尺之地……外间人不知情,都说哪怕偏房,也是三槐王家的偏房,富贵尊荣,远胜过寻常官户的正房子弟。王盆先还有些自伤,听了许多回,渐渐也就信了。
真正让王盆难心的,是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父亲始终不喜他这个长子。父亲鼻梁生得有些歪,只要一见到他,那鼻子便歪斜得越加刺眼,似乎恨不得从那歪鼻孔里冲出一道大寒风,将他卷到没人烟的边塞去。因此,王盆自幼就怕父亲,父亲的话音、脚步声,隔着几十步、几道墙,都能立即听到,浑身也随即起一层寒栗,慌忙便要躲开。
王盆下面,接连又生了两个弟、三个妹。弟弟也罢了,可连妹妹,父亲都似乎更加疼爱,见到她们,不但时常露出笑,鼻梁都比寻常要正一些。王盆偷偷留意父亲的鼻梁,发觉那鼻梁其实是父亲的心。他最疼幼子,鼻梁最正;接下来依次是二弟、三妹、二妹;疼得最轻的,是大妹,鼻梁也只是原样,并没有更歪。
王盆曾偷偷向母亲诉苦,母亲却说:“知足吧,你没瞧见你二叔是如何打骂王盉的?你爹恼极了,也不过是将你踢几个滚儿。王盉呢?竹尺、棍棒、板凳、火钳……哪样没挨遍?你听见王盉抱怨过一声没?他挨了打,还能替他家挣个严父孝子的名声,你替你爹挣到过一根葱,还是两瓣薤?有在这房里争一尺的心,不如多去外面争一毫。”
王盆一听,埋下头,再没了言语。从母亲这番话里,他学到了两样:再不好,也莫抱怨,这世间本没有公道;若真要公道,此处得不着,就该去别处讨还,讨来一分,便赚一分。
那时,他的“别处”只有两处:一处是正室,一处是侧室。为了争讨,他也渐渐生出两张面孔:对正室子弟,小心讨好,曲意奉承;对侧室子弟,寸土必争,睚眦必报。
时日久了,他真的成了一只盆子,朝上时,仰脸虚受,多少嘲辱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