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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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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债务四倍于这个数目,我也打宽一点,算它七百镑。这种宽打宽算的办法,当年我曾看作是一种了不得的聪明。如今回溯往事,便无法否认这种花样实在是有百弊而无一利。因为旧债未了,新债接踵而来,宽打宽算的部分马上给填满补足了,有时候这种宽打宽算倒会使我们觉得尚有活动余地,反正偿付得起,于是益发不可收拾,只好重新再来一次宽打宽算。

    我们两个把账目结清以后,屋里便呈现出一派安详的气氛,一派闲适的气氛,一派清净宁静的气氛,使我一时间真把自己看得伟大无比。我出了那么多力,又拿得出办法,赫伯尔特又口口声声恭维我,我心里觉得舒服极了,于是就坐在椅子里,看看面前桌上赫伯尔特那一卷捆得匀匀称称的账单,还有我自己那一卷,和那么许多文具放在一起,简直觉得好像开了个银行一样,哪里还像个平民老百姓。

    遇到这种隆重场合,我们总是关上外边一道门,免得有人进来打搅。一天晚上,盘算完毕,我正处在这种心情平静,一无挂碍的境界中,忽然听得有一封信从外面门缝里投了进来,落在地板上。赫伯尔特走出去拿进来递给我说:“是你的信,汉德尔,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因为他看到封口上封着厚厚一层黑色的火漆,信封边上有一道黑框。

    寄信地址写的是特拉白裁缝公司,信的内容很简单,称呼我为匹普先生阁下,接下去是:敬启者:乔葛吉瑞夫人于星期一下午六点二十分谢世,订于下星期一下午三时安葬,谨候光降。

    注释:

    '1'指莎拉朴凯特等人。

    '2'“鸟儿”指林鸟俱乐部会员。

    '3'美洲盛产野牛。关于“驯养野牛”云云,可参看里维拉著、吴岩译草原林莽恶旋风100页以下有关章节。

    '4'劳埃德协会是商人、船主和保险公司老板合办的一个协会组织,其目的是交换商业情报。

    '5'第二十八章讲到潘波趣明明是经营粮食种子的,那家地方小报却要舞文弄墨地说成“与粮食种子业不无瓜葛”,所以,此处的“与珠宝不无瓜葛”,意即此案涉及拖欠珠宝商债务之类。

    '6'丘比特,神话中的爱神,是个身有双翅、手持弓箭的男孩。

第36章() 
我在人生道路上遇到掘坟墓,这还是第一次;平平坦坦的地面上掘出那么一个坟坑,着实叫我纳罕。姐姐生前坐在厨房里火炉边上的音容笑貌,无日无夜不出现在我眼前。我简直不能想象,如今没有了她,这厨房还能成其为厨房。虽说近来我简直不大想起她,可是现在却老是有一种极奇怪的念头——不是觉得她在大街上向我迎面走来,就是觉得她好像马上就要来敲我的房门。她从来没进过我的屋子,我却马上觉得屋子里茫茫然缭绕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好像老是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面貌身影,仿佛她依旧活在人间,一向是我屋里的常客。

    不管我这辈子有没有交上好运,回想起姐姐我是决不会有什么深厚的感情的。可是尽管没有太多的感情,我毕竟还是感到不胜震悼。哀悼之余(也可能是因为一向对她缺乏感情而思有所弥补吧),我不由得对那个暗地里下毒手袭击了她,害苦了她的凶手怒不可遏;当时要是有足够的证据证实这个凶手就是奥立克或是其他任何人,我看我早就要找他报仇,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了。

    我立即写了复信去慰问乔,说我一定准时前去送殡;这以后的几天光阴就是在上述的那种奇怪心情中度过的。临走的那一天,我一大早就启程,在蓝野猪饭店下了车,时间还很充裕,可以慢慢步行到铁匠铺。

    又到了骄阳当空的夏季,一路走去,小时候孤苦凄凉、备受姐姐虐待的情景,又历历浮现目前。不过这些前尘往事,今天重新勾上心头,却别有一种柔和滋味,连那根抓痒棍打在身上,回想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痛了。因为,地里的大豆和苜蓿窸窣作声,都在向我的心房喁喁细语,告诉我总有那么一天,别人也会在这满天阳光之下缓步行来,想起我当年的行径,到那时,但愿他们的心肠也会软下来,不要对我记什么恨才好。

    终于老家在望,只见特拉白公司正在那里替我们负责料理丧事。大门口站着两个身穿丧服、怪模怪样的守门人,每人手里都装腔作势地拿着一根裹着黑纱的拐杖,仿佛是件什么能叫人宽怀节哀的东西似的。我一看,其中一个原是蓝野猪饭店里的马车夫,只因为一天上午一对青年夫妇在教堂里行过婚礼,搭乘他驾驶的马车回去,他恰巧喝醉了酒,骑在马上坐不稳,不得不用两条胳膊抱住马脖子乱走乱闯,结果把一对新婚夫妇掀翻在锯木坑里,因此被饭店解雇了。村里所有的儿童和大多数妇女看到这两个穿丧服的看门人,又看到我们家里和铁匠铺门窗紧闭,都觉得好看极了。我来到门前,两个穿丧服的守门人之一(也就是原来的马车夫)便敲了敲门——那意思仿佛是说,我过于哀毁,落得这般气息奄奄,哪里还敲得动门,所以他来为我代劳。

    另外一个守门人(他本是个木匠,有一次跟人家打赌,一口气吃下过两只肥鹅)开了门,引我进入那间讲究的客厅。只见特拉白先生占用了客厅里最好的一张桌子,把所有的活动板都装上了'1',又铺上黑布,别上大量黑色的别针,俨然布置成一个丧服市场的模样。我进去时,他刚替一个什么人的帽子裹好黑布,裹得活像个非洲婴孩一样;一看见我,就伸出手来要我的帽子。我误解了他这个动作的用意,况且看到这种场面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和他备极亲热地握起手来。

    可怜的老朋友乔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屋子的上首,身上裹着一件小小的黑斗篷,下巴底下打了一个大蝴蝶结——这个丧事主持人的座位显然是由特拉白安排的。我俯下身去对他说:“你好吗,亲爱的乔?”他说:“匹普,老朋友,你是了解她的,她本来是个长得挺好看的——”说到这里,便拉住我的手,再也说不下去了。

    毕蒂穿一身黑丧服,显得又齐整又文静,轻手悄脚,奔东走西,是个得力的帮手。我向毕蒂寒暄了几句,觉得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坐在乔身边,心里纳闷儿:它——她——我姐姐的遗体——现在究竟停放在什么地方呢?客厅里荡漾着一阵淡淡的甜食的气味,我就举目四望,想要找出那张放着糕点款待来宾的桌子,好容易等到眼睛习惯了屋里的阴暗光线,才看见有张桌子上放着一只切开的葡萄干蛋糕,还有几只切开的橘子,一盘三明治,一盘饼干,此外还有两个大酒瓶——我很明白这两个酒瓶在我们家里一向只是用来装点装点门面的,从来不曾看见使用过,而这一回却是一个瓶里盛着葡萄酒,另一个瓶里装着雪莉酒。我走到这张桌子旁边站定,才看见了那位卑躬屈节的潘波趣,穿一件黑外套,帽子上缀着一根长达数码的帽带,一会儿把糕点往口里塞,一会儿做出种种谄媚举动,引我注意。一看见他自己这种举动有了效验,便立即走到我跟前(满嘴都是酒味和糕饼屑气味),低声说:“可以吗,亲爱的先生?”说着就和我握起手来。接着我又看见了胡波夫妇;胡波太太在墙角里哀戚得泣不成声,做得倒也很像样子,我们这些人都是要执绋相送的,所以特拉白先生就依次替我们一个个披黑戴孝,把我们打扮得奇形怪状。

    我们遵照特拉白先生的吩咐,两个一排,在客厅里“成列”(真像要跳什么死亡之舞似的),乔轻声对我说:“我的意思是这么着,匹普,我的意思是这么着,先生,我本来打算,只消三五个愿意帮忙的热心亲友帮衬我把她送到教堂公墓去就行了,没想到有人说了,这样马马虎虎,准会惹得左邻右舍都看不起,说我草草了事。”

    就在这个当口,特拉白先生打起一种照章行事的低沉的调子,嚷道:“大家拿好手绢!——大家拿好手绢!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于是大家好似鼻子都一齐流了血,纷纷掏出手绢来掩着脸,两个一排,鱼贯而出:乔和我一排,毕蒂和潘波趣一排,胡波夫妇一排。我那可怜的姐姐的遗体早已由厨房门里扛了出去;根据殡葬仪式,六个抬棺材的须得统统给罩在一个黑天鹅绒镶白边的棺罩下边,弄得眼睛既看不见,气也透不过来。棺材连同棺罩下面的六个人,活像一个瞎眼妖怪,长了十二条人腿,在那两个穿丧服的守门人(就是马车夫和他的伙伴)引导之下,一步一移,瞎走乱撞。

    邻居们非常称许这种安排;从村里经过,大伙无比赞赏,常常有年轻力壮的村民四处奔闯,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或者抢占了有利的地形,等在那里看我们经过。碰到这种时候,有些劲头十足的家伙一看见我们出现在他们守候的拐角上,便会兴奋得大声叫喊:“他们向这边来啦!”“他们到这边来啦!”只差没有对我们喝彩。一路上,潘波趣这个卑鄙的家伙真叫我讨厌:他走在我后面,老是肉麻地向我献殷勤,一会儿替我整理整理飘拂的帽带,一会儿替我把外套抚抚平。还有件事也弄得我心神不宁,那就是胡波夫妇自鸣得意得未免过了分——这种人的自负和虚荣心理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参加了这么个排场的送殡行列,就自以为了不得了。

    走了一阵,那一大片沼泽地便清清楚楚呈现在我们眼前,又见远处的河上露出点点船帆。大家走进教堂公墓,停在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父母(本教区已故居民斐理普匹瑞普暨夫人乔治安娜)的墓旁。我那姐姐就在那里悄悄下了土,百灵鸟在新冢的上空啁啾歌唱,清风在新冢上筛落下云朵和树木的美丽影子。

    此时那位庸俗不堪的潘波趣举止如何,我只消说一句就够了,那就是,他的一言一行完全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我;在牧师读到圣经上那几段高尚的祷告词时,谁都会想到“人生在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韶光易逝兮如影旋灭,浮生苦短兮孰能久羁”'2'这一类念头上去,可是我却听到他居然大咳其嗽,仿佛表示,世间之事也未必尽然,譬如有位少年就出人意料地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回到家里,他居然老脸厚皮跟我说什么,要是我的姐姐能够明白我为她挣到这么大的光彩,那该有多好,并且还暗示说,只要能挣到这样的光彩,姐姐是死也甘心的。说完以后,就把剩下的雪莉酒全喝了,胡波先生也喝起葡萄酒来,两个人边喝边谈(事后我才明白这原是做丧事的惯例),听他们说话的腔调,仿佛他们都是和死者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是谁人不知哪人不晓的老而不死的贼。最后他总算和胡波夫妇一块儿走了——我敢说他一定是到三船仙酒家去作长夜之饮,去逢人吹嘘他是我的锦绣前程的缔造者,是我早年的恩公。

    他们走了之后,特拉白和他的伙计们(只是没有看见他那个小厮,我找来找去没有找到)也收拾起他们的道具走了,这时屋子里的空气才洁净一些。没过多久,毕蒂、乔和我便一起坐下来吃一顿冷餐,但这一次却是在那间讲究的客厅里吃的,而不是在那老地方厨房里。乔使用刀、叉、盐瓶等等一应餐具,都万分当心,因而我们彼此都非常拘束。吃过晚饭,我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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